首页 -> 2007年第1期

带我到河边的女人

作者:桑 麻




  多少天来,我一直在念着一个姓孙的男人。
  那天我们想到水中央的钓台上去,早晨我们仍然奔着孙某而去。我们到村里的时候,最多六点钟。我们找到了老孙的家。他的家门紧闭,一挂门帘静静遮掩着门后的一切。我们敲开了门。老孙没在家,开门的是他的老婆。
  她的老婆三十六七岁的样子。她下意识地轻轻拢着她的头发。这么轻轻地一拢,让她显得与众不同。她的皮肤虽然黑点,但应该说已是比较惹眼的形容了。在风吹日晒的乡下能够保持住女性的风韵,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
  她靠在门口,这个位置使她的身材显得胖瘦高低适中,也使她显得如城里女人一样悠闲自适。
  老孙呢?我的朋友问。
  他在河里。其实那不是一条河,而是一座大型水库。
  这么早就走了?
  不是,晚上就在河里,没回来。
  我的朋友跟她核对了老孙的手机号码,确证无误后,拨打了他的手机,不通。他问,为什么老孙不开机?
  他在河里喂鱼。她的眉毛一挑,始终不失从容。喂鱼不用开手机,他就关掉了。
  我们要到网箱附近去垂钓。老孙在那里搭建了一个宽宽的平台。老孙不在。谁把我们送过去呢?
  女人似乎还没有从睡眠的惬意中恢复过来,她有些慵懒,有些嗔怪,有些残存的睡意,不愿意带我们到河边去。我的朋友告诉她,我们是老孙的朋友,跟老孙多次打过交道。其实我不是老孙的朋友,我一次也没有跟老孙打过交道,而我的朋友才是。他不止一次地来过这里,每次都是老孙摇船把他送到那个平台上。他的这番表述显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答应先送我们到河边去。
  她把门锁好。在她转身走过来的时候,她变得开朗起来,脸上残存的睡意没有了,困倦与懒散没有了。少气无力也没有了。她仿佛比刚才年轻了许多。她坐进车里,与我们挤在后座上。我们一下子变成零距离。彼此好像很熟悉了。一个乡下女人这样快就与人熟悉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时,我的朋友问了她一个问题,老孙经常在河里不回来?你不怕别的女人勾引老孙?女人放怀地“咯咯”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要流出来了。她可能觉得这个问题很突兀,很荒唐。她终于止住了笑声,但笑意还留在脸上。她说,河里除了母鱼以外,全都是公的!
  她的话让我们大笑起来。我感到她是一个风趣而内心光明的人。
  来到河边,我看到了只有在海边才能看到的景象。渔民们正在收拾从河里捕捞上来的鱼,通向水边的路被他们堵得严严实实。那些鱼一堆堆摊放在地上,像银子一样闪闪发亮。
  没有人能抽出时间送我们到平台上去。女人沿着河边一处处地打问、央告,但没有结果。后来,她发现了她的小叔子。她的小叔子正在与一个渔贩子进行交易。她让他送我们到河里去。我们四个人一起上了他的船。
  他的小叔子是一个瘦高而精干的年轻人,与渔政部门很熟悉。他一边划桨一边跟我们说话。我经常跟他们在一块喝酒,谈话就这样开始了,他们骑摩托过来,都是我招待。我们问他渔政管不管过度捕捞。他说当然管。不过只要请他们一顿问题就解决了。比如原先说罚3000块,最后只罚300块就了事了。他们喝多了。就会很随便。我说。那河里的鱼还能长大呀!这样下去,不捞光才怪。他说,河里的鱼太多了,随便捞也捞不完。他一直仰着头望向远方,当然,有时候我们也要停一段时间。
  河水清澈。水草摇曳。
  年轻人很热情,他给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让我们再来时一定要找他。他告诉我们他的大名和乳名。他说,叫我大名村里人不知道,打听小名没有不知道的。他自豪地说,河里的鱼百分之八十是通过我的手销出去的。我望了望水面,浩淼的水面上到处是支起的网箱。密密麻麻有上千家之多。
  他把我们送到平台那里。我们付钱给他。他说,钱我不要,跟我哥说吧。他沿着来路划去。
  我们在平台上支好了鱼竿。河里不时有孩子划船经过。他们手里握着电鱼的器具,在水里探来探去,发出蚊蚋一样低沉的声响。这让我感到忧虑。但是想到刚才老孙兄弟的话,也就释怀了。
  在我们西边,将近500米远的地方。是一片稠密的网箱。有人在那里喂鱼,其它网箱跟前没有人。那人划着船,从一个网箱转到另一个网箱去。我们看不清他的模样,但是能听到鱼争食的声音,那种声音就像许多人在互相打耳光。这让我想到,在任何地方都有竞争。连鱼吃食都这样,都要跳起来争抢。它们会伤了自己的鳞片吗?更远的地方,更稠密的网箱那里,一伙人正在往船上捞鱼。他们全都光着上身,有的干脆赤身裸体。他们含混不清的说话声被风一阵阵送过来。又一阵阵断送在风里。
  后来,那个喂鱼的人划着船过来了,快到跟前时,我看清是一个孩子。我判断他可能是老孙的孩子。我仍然没有见到老孙。
  将近下午四时,大家都累了。我们喊那个孩子送我们回去。他回话说,得等他喂完鱼,而这需要近一个小时。我戴着偏光镜,仰面躺在平台上,等着那个时刻。幸好天阴着,否则不知道会晒成什么样子。
  后来,我在迷迷糊糊中被叫醒了,一只船已经划到了跟前。他不是那个孩子,是个成年人。我想他应该是老孙。我从朋友跟他的对话里知道他正是。
  老孙是一个比其弟更为精瘦的人,个子也更高。我坐在船头,与他相对,他遮住了我仰望天空的视线。他没有穿上衣。他的裤子挽过膝盖,一边高一边低。他的脸色与他的身体肤色一样,是我办公桌的紫红色,是我对面屋顶上酱紫的琉璃瓦的颜色。这不同于钓鱼人被晒黑的肤色,他们在屋里呆两天就会恢复过来。他这个不能。他的肤色内外一致,已经深入到肌层里。这种肤色可能终生不会改变。
  这男人让我一眼即产生亲近感,是因为他说话时缓慢的语速,他的应该表现为刚烈,然而此刻像水面一样温和的性格,平静而没有波澜。
  今天你们肯定钓不了多少鱼。他猜对了,我们没有钓到多少鱼。他说,今天天气太闷热了,一点风也没有。本来一个网箱的鱼可以吃掉一袋饲料,它们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我问他都养些什么鱼,他说主要是鲤鱼、鲢鱼和鲫鱼,……这两年大家都不养了,效益不太好。我发现有些网箱里面确实没有养鱼了。
  我问,你养了多少箱。
  他说,20多箱,每年产两三万斤鱼。这个数字让我吃惊。
  都销到市里吗?
  不全是。市里有一些。有的销得很远。鱼苗最远的销到东北,成品鲫鱼销到韩国。他用力划了几下右桨,好让船向右拐弯。我养了十多年鱼了。这里的水质好,没有一点污染。
  我没想到他的鱼会销得那么远,难怪他的口气有一种自豪感。
  老孙就那样不紧不慢地摇着船。我们与他不紧不慢地聊着天。十多分钟,船驶到岸边。他选择一个比较低矮的地方靠船。我们交付了船费。
  老孙将回到自己家里去。我能想到,早上看到的那个女人,那个衣袂飘飘“咯咯”大笑的女人。将以她的方式迎接他。她会在晚上给他烫一壶酒,在他酒酣耳热之时,重又说起早晨带我们去河边的情形。她会问她的男人,河里除了母鱼以外都是公的,这话不错吧!
  她的男人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事实上,他在喝了她的酒,接受了她的迎候以后,已经很累了。分别数天,这个甜蜜的夜晚给予他足够的补偿。他刚刚恢复过来的力气,又被这个夜晚夺去了。他不想也不必再说什么了。他会躺在她的怀里沉沉睡去。
  (选自《长城》200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