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有一个欲望几乎整整一年是弗龙斯基生活中唯一无二的欲望,代替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个欲望在安娜是一个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梦想;那欲望终于如愿以偿了。他脸色苍白,下颚发抖地站在她面前,恳求她镇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是怎样才能使她镇静。

  “安娜!安娜!”他用战栗的声音说,“安娜,发发慈悲吧……”

  但是他越大声说,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经是非常自负的、快乐的、现在却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头,她弯下腰,从她坐着的沙发上缩下去,缩到了地板上他的脚边;要不是他拉住的话,她一定扑跌在地毯上了。

  “天呀!饶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说,拉住他的手紧按在她的胸口。

  她感觉到这样罪孽深重,这样难辞其咎,除了俯首求饶以外,再没有别的办法了;而现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所以她恳求饶恕也只好向他恳求。望着他,她肉体上感到她的屈辱,她再没有什么话好说了。他呢,却觉得如同一个谋杀犯看见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时的感觉一样。那被他夺去生命的尸体就是他们的恋爱,他们的恋爱的初期。一想起为此而付出的羞耻这种可怕的代价,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状态而痛切感到的羞耻之情,也感染了他。但是不管谋杀者对于遭他毒手的尸体感到如何恐怖,他还是不能不把那尸体砍成碎块,藏匿起来,还是不能不享受通过谋杀得来之物。

  于是好像谋杀犯狂暴地、又似热情地扑到尸体上去:拖着它,把它砍断一样,他在她的脸上和肩膊上印满了亲吻。她握住他的手,没有动一动。是的,这些接吻——这就是用那羞耻换来的东西。是的,还有一只手,那将永远属于我了……我的同谋者的手。她举起那只手,吻着它。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脸;但是她把脸遮掩起来,没有说一句话。终于,好像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来,推开他。她的脸还是那样美丽,只是显得更加逗人怜爱了。

  “一切都完了,”她说。“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请记住这个吧。”

  “我不会不记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为了一刹那这样的幸福……”

  “什么样的幸福啊!”她带着恐怖和厌恶说,她的恐怖不知不觉地感染了他。“发发慈悲,不要再说,不要再说了吧。”

  她迅速地立起身来,避开了他。

  “不要再说了吧,”她重复说,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绝望表情,她离开了他。她感觉得此时此刻她不能把她踏进新生活时所感到的羞耻、欢喜和恐怖用言语表达出来,而且她也不愿意说这个,不愿意用不适当的言语把这种感情庸俗化。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仅找不出言语来表达她那千头万绪的心情,而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确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

  她对自己说:“不,现在我不能够考虑,等到以后,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可是这种平静的心情永远没有到来;每当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会遭遇到什么,以及她应当做什么的时候,一种恐怖感就袭上心头,于是她就把这些思想驱除掉。

  “以后,以后,”她说,“当我平静一点的时候再说吧。”

  但是在梦里,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时候,她的处境就十分丑恶地、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眼前。一个同样的梦几乎每夜都缠着她。她梦见两人同时都是她的丈夫,两人都对她滥施爱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哭泣着,吻着她的手说:“现在多么好呀!”而阿列克谢·弗龙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她非常诧异她以前怎么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而且笑着向他们说明这样真是简单得多了,现在他们两人都快乐和满足。但是这个梦像噩梦似地使她难受,她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