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五条腿的生活

作者:张浩文




  一
  
  响亮的笑声哄然爆起,一街两行的人像发了癫。大家望着跳娃乐不可支,让他惶然得莫名其妙。他赶紧检查自己的周身,裤链拉严实了,纽扣也没有系错啊!再摸摸脸,也没有摸出眼屎和鼻涕嘛。有什么好笑的?在福乐街他早就是常客了,这里的人谁不认识他,莫非他忽然成了怪物!跳娃疑惑地望着大家,有跟前的人朝他身后指了指,他回头一瞧,立即明白了情由:
  一条瘸了腿的狗在模仿他!
  那条狗跟在跳娃后面,跳娃一跳一跳的,它也一跳一跳的,简直就像双人舞一样默契。跳娃火了,人欺负人也就算了,连狗也欺负人!
  跳娃是个瘸子。他走在这条街道上时,经常有一些泼皮夸张地模仿他,让他恼羞成怒却无可奈何,作为外乡人而且是残疾人,他只能隐忍。但他今天不能放过这条狗了!跳娃单腿钉在地上,轮起拐杖呼地打过去,没想到那狗贼机灵,在拐杖落下之前就蹦开了,可它连逃命时也不忘奚落跳娃,仍然一跳一跳地招摇着,反而是跳娃自己由于用力过猛,险乎摔倒。跳娃站稳了再打,那狗歇一口气再跳,惹得一街两行的人笑得岔气。
  跳娃更恨了,他不信把一条狗没办法。他干脆不用双拐挪动身体了,那样太慢,他单腿点地跳跃着,两手各提一支拐杖,就像一个来势汹汹的双枪杀手!那条狗被追到修表摊前,惊动了修表匠胖钟,他从工作箱上探出脑袋,一只眼睛上吸着一个瓶盖模样的放大镜,朝跳娃喊道,嗨,别打了,那狗是真瘸了,不是模仿你!跳娃说,就你眼尖,不打它,它明天就会学你戴眼镜。胖钟说,不骗你,我戴着放大镜呢,你要相信科学!
  跳娃再看那条狗时,它果然一直举着自己的一条前肢,就像端着一件精致的瓷器一样,根本不敢磕在地上,即使躲避跳娃的拐杖时,它宁愿用嘴去支撑身体,也不肯把那只前爪放下来。跳娃隐约看见了狗前爪上的血痕,它在黄色的皮毛上很不明显,大概是被狗自己舔过了。跳娃每次逼近狗时,狗都发出低沉的哀鸣,并且在逃出几步之后就转过身来,把头伏在地面上,好像在乞求跳娃。看着它可怜兮兮的样子,跳娃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收住了拐杖,在人们笑声的间隙中快步离去。可是没走几步,稍息的笑声又骤然响起,他回头一看,那条狗又跟在他的身后。
  
  跳娃不知道那条狗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他。这应该是一条黄色的狗,在它已经板结了的土色长毛被颠簸起来时,跳娃会看见掩藏在铠甲下面的原色皮毛。跳娃其实早就认识它,这是一条流浪狗。长期以来他们在福乐街抬头不见低头见,各自寻找着自己中意的物件:跳娃要的是别人顺手扔掉的矿泉水瓶、可乐罐等,狗踅摸的是街边大排档飞出的骨头或饭团。他们偶尔会相互打量一下,眼睛中有一些温软的光亮;更多的时候狗与跳娃保持着一段警惕的距离,因为他手中的那两根拐杖。大概是一年前的某个黄昏,跳娃从福乐街路过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狗叫,紧接着是那条流浪狗仓皇地迎面奔来,后面一个胖大男人掂着一块砖头,嘴里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敢舔我的皮鞋!那男人肚子肥涨,跑得气紧,鼻梁上的眼镜都要颠下来了。路边有人笑着招呼他,王校长,学生打惯了,见狗也手痒?被称做王校长的人口喷白沫,边骂边追,狗日的,老人头牌的,三千多块呢!可他实在是太沉重了,只得气愤地扔砖头来砸狗,不料这时狗正好跑到跳娃身边,王校长在大排档上还没有完全喝醉,他抡起的胳膊最终收住了。
  是不是那次无意帮了这条流浪狗,今天它又找他帮忙来了?说实话,跳娃不喜欢狗,他没有闲情逸致逗狗,更不必说这是一条肮脏的流浪狗。就算跳娃喜欢狗,他也帮不了它,一个拣破烂的残疾人,他还想让别人帮他呢!上次完全是歪打正着,不算数的。
  可狗并不知道跳娃的想法,它硬是要把跳娃跟到底。跳娃糊里糊涂地竟走回家来了,他本来是出去巡街的,全让刚才的笑声搅昏头了。跳娃所谓巡街就是在街道上拣破烂,这说法是嘲讽警察的,警察经常跟跳娃过不去,说他影响市容,猫追鼠一样驱赶他。
  跳娃的家在福乐街尽头的一座竹棚里,竹棚坐落在空旷的工地上,工地长满了荒草,荒草掩盖着深深浅浅的地基。这个半拉子房地产工程已经被撂荒许多年了,跳娃容身的竹棚就是当年安顿民工的住所。跳娃在竹棚门口的一摞砖头上坐下来,那条狗也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蹲下来,人和狗都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歇了一阵,跳娃站起来朝狗走过去,他要看看这狗到底怎么了。那狗也撑起身子扭头就要跑,跳娃吆喝道,别跑啊,你他妈的不是跟着我吗?那狗不跑了,脑袋伏地屁股高耸着向后蹭,跳娃来到它跟前,这时他看清楚了狗的前肢上有新鲜的创口,显然是刚被人打伤了。
  跳娃不知道该怎么办。流浪狗在这座城市里多的是,福乐街就有好几条呢,它们在人群中窜来窜去,时不时就会挨打,即使打死了也没有人理会的。这座城市另外有一条街道叫临湖里,是远近闻名的狗肉街,跳娃也到那里巡过街,听说那里的狗肉很多来自流浪狗。
  想到这里,跳娃似乎闻到了狗肉的香味。跳娃好几年没有吃过肉了,最后一次吃肉是他爹要账去的前一晚上,那好像是非常遥远的事情了。跳娃觉得这条狗跟他有缘,挺仗义的,知道自己受了伤,活不了多久了,就把狗肉送给了他。
  跳娃试探地去摸狗,那狗缩了缩身子,并没有躲开。跳娃灵机一动,当即解下自己的皮带套在狗脖子上,把它牵到竹棚跟前的一棵树下拴起来,然后进屋去找刀子。
  自始至终跳娃都没有想到要给狗治伤,没有想到这狗可能是找他求救的。在他心目中,这不就是一条流浪狗嘛,死了也就死了,谁会可笑到给这种又脏又臭的无主狗治病?给这种狗治病的人本身就有病!再说了,跳娃即使想到了,他也会心疼钱,他的钱太难挣了。
  在屋里没有找到刀。不是没有刀,只是没有合适的刀。那些四川棒棒留给他切菜用的是一把砌墙抹水泥的瓦刀,它钝得切黄瓜都得拍刀背。
  跳娃只得去找胖钟了。
  
  要杀狗?
  是。
  想吃狗肉了?胖钟诡秘地一笑。这家伙眼睛上还是戴着那个圆坨坨瓶盖,什么都看得透的。
  我分你一支大腿。
  夏天不能吃狗肉。
  为啥?
  夏天本来就热,狗肉是热性的,火火生炎,烧得你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跳娃咧了咧嘴,胖钟说,要相信科学!你爹就是不相信科学才出事的,我喊他摸零线,他偏偏摸火线。
  跳娃他爹是爬上高压线杆讨账时被电死了,这让跳娃不得不相信胖钟的科学。跳娃在中学也是学过物理的,高压线是不是分火线零线他现在记不清了。其实当年在学校他就弄不清,要是能弄清那么复杂的问题他现在也不会在这里拣破烂了!所以他眼下只能相信胖钟,胖钟能把表壳里眼花缭乱的零件捏合在一起,那就是科学。
  如果不能吃狗肉了,跳娃就不知道该把这条狗怎么办。把它放跑吧,它肯定会死,夏天的伤口很容易发炎;不放跑吧,谁养它?要养它首先就得给它治伤。
  先治伤吧,胖钟说。
  跳娃望着他,胖钟继续说,冬天的狗肉那才叫香呢,还是大补!
  治好了谁养它?跳娃问。
  胖钟说,不用我们养,它自己养自己,流浪狗嘛。
  跳娃就更不明白了。胖钟说,放心,它是福乐街的常客,到冬天了只要你一招呼,它就会跟上你的,这狗认人的,它知恩。
  跳娃佩服胖钟的精明,不过他还是说了句,那药钱呢?
  胖钟说,买一瓶碘酒消炎粉什么的,花不了几个钱的。他从兜里摸了好一阵,摸出两块钱,然后对跳娃说,给我五毛钱。跳娃不解,胖钟催促他快点,跳娃掏出五毛钱,胖钟接过这五毛才把两块钱递给跳娃,说我身上没有零钱,这一块五是我的投资,其余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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