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诗歌,或悲痛的余烬

作者:王家新




  诗人何为
  
  某诗人来信,为“汶川之后,诗歌是如何可能的”专栏约稿。但是,从何谈起?这正像面对一座燃烧过的且余震不断的城镇,该从何入手?
  我试着把问题限制在和诗歌写作有关的范围,可是,这也很难。诗人西渡前些天来信坦言“这次地震我一个字也没写……我觉得诗很难面对这种巨大的公共灾难。我没有办法为它找到一种个人的语言”。他很准确地说出了很多诗人所面对的困境。
  但这一次,我似乎没有考虑这么多。一切也不容我们去“考虑”。这场地动山摇的巨大灾难,从一开始就把我完全“带进去”了。在那最初的几天,在那些揪心的日日夜夜,除了紧盯着电视和上网搜索一些消息,我什么也不能干。
  我想写诗,但深感无力。似乎语言也被悲痛烧成了灰烬。上网去看看,“诗人何为”也被人们提了出来。诗人何为?这还需要从理论上探讨吗?不。在这样的时刻,诗人就是流泪,就是被悲痛拦腰击中,就是在那忍不住的泪水中盘成一团……
  我就这样“写了”。但与其说是作为一个诗人,不如说是作为“悲哀的学徒”,在血肉中艰难劳作,并且,一任那惨痛的板块在内心冲撞,而伤口也被一再撕开……
  这些是“诗”吗?我想都没想。以后编诗集,也未必会把它们全部选入。但是,正是这种写作经历,使我深切体会到犹太裔作家、“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凯尔泰斯所说的一句话:“即使现在:有谁谈论文学?记录下最后的一阵挛痛,这就是一切。”
  
  孩子,我们的爱,我们的创伤,
  我们永久的疼……
  
  为什么这次大地震如此让人难以置信,那就是因为那些孩子:那些从废墟里刨出来的一个个眼睛紧闭的孩子,那些揭开水泥板后惨不忍睹的一窝窝叠压在一起的孩子,那些成群漂在水上的还系着红领巾的孩子……
  大地震在人类的历史上发生过一次次,但死没死过如此多的学生和孩子呢?这不仅让人哀痛,更让人悲愤。那些悲惨的画面,那些呼天抢地的声音,撕开了一个个中国人良知的创伤。
  我在大学教书。地震后的第一课,我让学生们读的是诗人余笑忠的诗《悼沙兰逝去的孩子们》:
  
  这人间有高处,但你们攀爬不上
  你们的父亲母亲也攀爬不上
  这人间有歌声,照样有歌声
  但你们的嘴里含着污泥浊水
  你们的父亲母亲嘴里也含着污泥浊水
  
  沙兰是黑龙江省一个偏僻的乡镇。在几年前的一场洪水中,那里有一百多位小学生在教室里被活活淹死。洪水过后,人们在墙壁上发现了那些挣扎的孩子们留下的手印。那些绝望的手印,那些仍在发出呼喊的手印!
  惨痛的是,悲剧不仅再次发生,而且竟然如此大规模地发生!对于这次地震后一些诗人写诗,有人在一边发出了讥讽声,说你们没有亲历地震凭什么写诗?我想请这种人住嘴。那一幅抱着孩子的尸骨朝天悲愤大叫的父亲的照片,足以使任何一个还有人性的人五内俱焚!
  更令人惊异的是,人们的伤口还在流血,已有人开始“奉劝”那些失去孩子的灾民了,说他们的孩子已在天国里成了菩萨,就不要被什么势力“利用”并破坏目前这点“动人的气氛”了。我真是为中国还有这样的文人悲哀。不过,也应该感谢这样的文人,因为正是他使我想到了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所说的那些话:
  
  “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
  
  是的,哪里还能有什么言语?还能有什么文学与诗?一个诗人所能做到的,只能是以他的最大哀痛显示于这非人间。多少个还没有开始就结束的生灵,多少个破碎、消失的家庭,多少个悲苦无告的心灵!我真不知这心灵的重创何时可以恢复——此恨绵绵无绝期!
  就在震后一周,我还看到了一幅照片,我想几乎整个中国人民都看到了这幅照片——那就是那位背着儿子的尸骨返乡的山民。在地狱般仍在冒烟的峡谷间,他趔趔趄趄地走着,背着从学校的废墟下找到的全身已变得僵硬、比他还高半头的孩子的躯体。他要把他带回家——那里,青山埋忠骨啊。他已没有了泪。他的脸上,甚至不带有一丝悲哀……
  我看着这幅照片,说实话,我已无力去正视它……
  这样一幅照片,已把我们一生的泪流尽。
  如果还自认为是屈原、杜甫的后裔,那就看看这幅照片吧,那就试着去说出这位父亲在内心里要说出的话吧。
  
  “去做一点实事”
  
  “谢谢你发来的诗。尽管语言‘已被悲痛烧成了灰烬’,我还是流泪了。为了被压在最下面的人民。为了那喊不出的寂静。谢谢你。” 这是一位在珠海的朋友的回信。
  正是这一声“谢谢”,使我知道了一个诗人的责任所在。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和哀痛,这几首小诗,真是显得太苍白,甚至太不真实了。如果一个诗人还要因此而“自得”,那简直是一种耻辱。
  在这种意义上,我理解那些一开始就选择沉默的诗人,因为他们知道这里面的巨大难度。
  但是,无论写或不写,一个诗人在这种时候都有一种不安。这真是一种两难。也许,他最希望的,是到一线去做一个救援者?是的,去做一点实事吧。去到那倾盆的雨水里、泥水里、血水里,去切身感受那大地的摇晃和撕裂,去帮着扛矿泉水和方便面——那可比诗管用!
  在诗歌圈里,有些诗人已在这样做了,如翟永明等。还有蓝蓝,她虽然没有去灾区,但却托人帮她联系上了一个从废墟中救出来的五岁的孩子,她要资助他上完高中。她还和孩子的母亲通了电话,在电话中双方忍不住大哭——她们已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我的母校武汉大学的年轻诗人李浩,放下了毕业前的论文答辩和写到一半的长诗,很坚决地去做了志愿者。他一直到了什邡的某个偏远的重灾乡村,那里已是一片废墟,连水也被尸体污染了,每天都有余震。他们在那里帮助灾民,吃的喝的都很困难,还要面对洪水和可怕的疫情——事实上,他和其他志愿者去后没几天就被感染上了,浑身起红斑,痒疼难耐。他不知道这是什么病症,那里也没有任何救治条件。他在武汉的同学为他担心,但他说他不想走,他要把一切都献给这里!
  听他的同学在长途电话中这样说,我顿时泪涌。我不仅受感动,更为自己还待在这里愧疚。我所能做的,是马上去了解这种感染,是找人为他们送药,是想方设法把他们弄出来救治。当我知道了这种尸毒感染如果进入血液里很快会致人于死命时,我什么也干不下去了。我想,要死,还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去死吧。我们已死了太多的年轻的生命了!
  我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冲动,只知道必须马上去做。好在我当即打电话联系上了胡续冬,胡续冬又很快联系上了成都的马雁……后来的后来,我只能说多亏这两位了。
  “救一个人,也就是救了整个世界”,这是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的一句话。而我们又做了些什么?比起那些身处地狱的生命的救助者和志愿者?(山东女诗人宇向来信说,她写的诗全是愧疚、愧疚!)如果我们真的做了一点什么,或“捐”了一点什么,那也只是减缓我们良心的负担和不安的一种方式。
  我甚至要说,这也是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爱尔兰诗人希尼有一首诗专门写契诃夫去流放地库页岛看病人。契诃夫为什么要背起他的医疗包?仅仅因为他曾是一个医生吗?希尼不这样看。该诗的最后是,“他要把自己奴性的血挤出”,他要“尾随一个囚犯的引导走遍库页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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