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重伤的影迹

作者:傅 菲




  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路:从白鸥园右拐,进入八角塘菜场,穿一条小弄,到了步行街。我一个人。我陪我的妻子。我送女儿骢骢上幼儿园。路上是忙碌的繁杂的人群,挑担的,拉板车的,炸油条的,烫粉的,卖水果的。我看不见他们。他们暂时在我的视野里冰冻起来。我拉着我女儿的手,若在下雨的时候,我会抱着她。女儿把头靠在我的肩上。灰茫茫的街道,匆匆走过的脚印很快被雨水冲洗了,湿漉漉的裤脚一左一右地摔打微凉的脚踝。雨滴吧嗒吧嗒,街面上油花一样的水泡是时间呈现的一种形式。裸露的墙体有潺潺的雨水,污垢的斑迹把旧年的时间容颜展露。天空低矮,有铅一般的重量。一个骑自行车的人摔倒在雨水中。更多的时候,天空是灰白色的,街上到处是鸭毛、菜兜、豆壳、塑料袋。凝固的动物血迹还没有转成黑色,铁丝笼的猫和小狗已经倦于哀叫,它们蜷缩在自己的影子里,散淡的眼光被眼睑封闭。不知道哪一天,我发觉自己似乎喜欢上这街道的气息,浑浊、世俗、喧嚣——恰似生活本身。
  “那条街道并不长,它的长度与我的童年相等。在街角,有一个饺子摊,我们一家人差不多每个星期都有两个早餐选择在这里吃。我母亲异样地喜欢吃饺子,而我喜欢吃清汤。煮饺子的是一位婆婆,包饺子的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叔叔,负责洗碗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爷爷。摊点摆在弄堂里,房子与房子形成的夹缝给人压迫的感觉。墙体污浊、竖立。不知道在哪一年,这个饺子摊消失了,或许是因为煮饺子的婆婆年迈故去。记得我坐在我父亲的大腿上,父亲左手抱着我,右手用勺子把清汤舀起来,低下头,把勺子里的热气吹散,送进我嘴里。下雨的时候,父亲会抱我上幼儿园。那是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我记忆中的和蔼的父亲与这个怀抱有关。我把自己的头贴在父亲的脸上,用小手环绕着父亲的脖子。我能感受到父亲的温度和浓烈的气息。我年幼时期的幸福来源于此,井扩散至我一生。”假如在很多年之后,骢骢回忆她的童年时,或许会这样写道。现在,我女儿六岁。煮饺子的婆婆还是五十多岁,头发麻白,宽阔的脸有一种生活积压的沉郁。火炉上的蒸汽弥漫在弄堂里,酱油和醋的气味游离在久久不散的风中。她的老头已经两鬓斑白,腰开始佝偻。其实他六十岁还不到。这是一个没有声响和笑容的老人。他穿一件白色的工作服,忙于收拾桌子和洗刷碗筷。无事可干的时候就坐在角落里抽烟。烟笼罩了他的脸,显得虚幻。老人的儿子戴一顶白帽子,站在案板前,低着头,眼睫毛粘着飞散的面粉,手不知疲倦地和面、擀皮、包馅。他的姿势仿佛从来不曾改变。我每天从他们身边经过,停留,但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我很少听到她儿子说话和微笑。我付钱的时候,她儿子用手套一个白色塑料袋,伸进红色塑料袋里,把钱找给我。我说,买五块钱的饺子。他就刷刷刷地把饺子分好,把钱收进红色塑料袋里。有时他没听清楚我说话,用眼光在我脸上停留几秒钟。我又补充一遍。水饺的价格是,前年一块钱十个,去年是一块钱八个,今年上半年一块钱六个,现在是一块钱四个。我不吃水饺,因为我只吃皮不吃馅,浪费太大。有一次,我听到婆婆和她儿子激烈的争吵。她儿子脸憋得通红,拿着面杆的手高高地举起,浑身颤抖,说:“每天早上六点就做饺子,要做到晚上八点,我的生活除了饺子,什么都没有。”婆婆说,饺子就是你的命,你有能力改变你的命吗?地上是白花花的面粉、葱花和破裂的碗。她儿子的喉结在滚动,泥浆一样的声音喷射出来,说,总有一天我要在饺子里下老鼠药,大家死了干净。他母亲说,生活没有忍耐怎么可能坚持下去呢,你看看我,我做饺子头发都。做白了,我已经做了快三十年了,还要做下去,你以为我愿意做饺子吗?她用手捏着自己的喉管,又指了指洗碗的老头,说,都是你没用,废人一个,煤烟把我糟蹋了,也要把你儿子糟蹋了。老头哗哗哗地哭起来,跌坐在地上,用头撞墙,咚咚咚,说,我为什么不早死啊,不早死啊。阳光白白地照在墙上。
  街道是蠕动的,粘湿的,像一根大肠,直通生活的胃部。一个城市,它是通过街道,把人群消化和排泄的。我和一个朋友讨论街道这个话题时,他否认了我的观点,说,街道事实上是一根鞭子,驱赶我们外出奔波劳碌。作为街道的外延,有路灯、街树,有秘密约会的情人,有拦路抢劫者。而这条街没有树也没有路灯,密匝匝的店铺相互挤压,有粮店、煎饼店、榨油坊、川味卤菜店、水果店、淹器店,有门诊、快餐店、洗衣店、擦鞋吧、人体彩绘坊。夜晚,整条街都是黑漆漆的,灯光被关在门里——它就像一个被遗弃的人。我经常深夜回家,牌局结束。我抽着烟,太阳穴发涨,干咳的声音打破街道的寂静。街道上,仿佛落满时间的灰烬。积水,还没有消散的汗味,腐烂的蔬菜的青涩气,店铺里噼噼啪啪的麻将声,病人此起彼伏的低低的哀叫,长条形的天空里时隐时现的星辰,在一个不经意的夜晚,全部呈现在眼前,仿佛水渍里驳杂的梦境。
  楼上的窗户几乎是千篇一律的。罐头瓶一般,结实、密闭。黑色的铁栅栏里,有的晾晒衣服,有的摆着植物,有的挂着鸟笼,有的空无一物。傍晚时分,一个脸廓并不分明的面容会出现在窗户上,或许是一个老人,或许是一个小孩。铁栅栏分割了隐在窗户后的脸部。我这个单元的一个老头,差不多有一个月没有下楼了。他说,楼太高,街上人太多,可我谁也不认识。他空落的干瘪的嘴巴里,不时灌入冷飕飕的风,呜呜呜。他又说,我每天晚上都会站在窗台上,看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有的独自走路,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拖儿带女,他们在忙些什么呢?他有时会来我家坐坐,唠唠叨叨的。我也陪他坐。他是一个孤寂的老人,偌大的城市,除了自己的家人,他就再也不认识他人了。他仿佛是生活在一个孤岛上。他的内心堆积着岁月深处的灰暗。在窗前,老人看到的与我女儿看到的,是不一样的景物。我女儿在婴幼期,对窗户有一种新奇感。即使她哭得落花流水,只要我抱她站在窗前,看街上的灯光,她就不哭了。窗户,把天空的花园搬到了她的眼前。她认识了月亮、星辰、云朵、瓦蓝的天空。她还认识了雨、雪、闪电,更替的四季。“太阳眯眯笑”,是女儿两岁时说的一个拟人句。“月亮长了好多绒毛”,是她三岁时说的一个暗喻。窗户,是她人生开篇的第一个章节。站在窗前,女儿知道,右边的街道通往火车站,左边的街道通往广场。她说,广场拐一个弯,到了外公家。今年四月,我买了一钵栀子花,摆放在阳台上。栀子花有十一个花苞。这是女儿数出来的。花苞有大拇指般大,紧裹着馥郁的香气。花期持续了一个多月。女儿每天起床第一件事,站在板凳上,给花浇水,放学回家,也要看上几分钟。只可惜,我也不会侍候花,到了七月中旬,栀子花整个身子都枯干了。或许,窗户并不需要繁花似锦,不需要修饰,它越简单越能揽括窗外的景色。
  我女儿很讨厌走这条街道,每次走,都用手提着裤脚,踮起脚尖,说,爸爸,我的鞋子都要进水了,我们往水晶宫走吧。水晶宫有一条弄堂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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