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猜测或忆

作者:车前子




  猜测
  
  下雨,房间留有空隙,游荡霉味。我在这个时候尤其敏感,眼睛痒,胸口闷,可怜来世。窗外较为做作地冲洗黑白照片,在当代,黑白照片是做作的——我指的是黑白照片一类的象征,我对黑白照片缺乏兴趣,如果是彩照,我也是没兴趣。但天意弄人,近来我天天与照片打交道,我好像开了家图片社。
  一段时间好像不见了。一段时间图片社门口老站着个真人大小天蓝色空姐,她是某胶卷的广告人物,光滑得就像只能由照相机拍出的。有的照片却不像照相机拍出的,像脱粒机脱出的。夜晚的农场阵阵香气,以致香得有美化之嫌。硕壮的农妇笑声朗朗,那位脸上有褐色麻点的农妇更快乐,这是我不多的乡村记忆中偶尔会想一想的。我不多的乘飞机经历,按说正因为不多,我才有印象,但我偏偏对空姐没印象。或许是对地面上的空姐有印象的缘故——对同一事物,我不会有更多的关注,比如我在诗中写到织布厂,我就不会再去写机械厂。尽管我有在机械厂生活的经验——十二三岁时,我随姑父姑母在机械厂,他们上班,我在附近镇上小学上学。我总算写过机械厂红砖围墙外的胡桃——一大片胡桃林,美好得暗无天日。有一年,长安的文学编辑来看我,他在飞机上搭上了一个空姐,也带来了。我们聊天,她一直在边上瞌睡,马尔克斯说小说是对世界的猜测,我想诗是对空姐的猜测:
  在天上的日子久了,
  陆地让她厌倦。
  到底是厌倦还是疲倦,我至今不得而知,或者说拿不定主意。所以这一首诗难以完成。严肃的诗总是难以完成的,不严肃的诗要完成它更加困难。据说厌倦是精神现象而疲倦是生理现象,但精神是不是也是一种生理现象呢?有一阵子,我觉得:
  在天上的日子久了,
  陆地让她疲倦。
  似乎要来得现实,只是我并没坚持这个念头。我既不厌倦也不疲倦,我仅仅倦,倦了而已。倦了,人就会卷起——丈量现实的尺子。我又要去睡了。
  刚才午睡,我梦见女宣传干事与我调情,应该说我与女宣传干事调情,我站在桥头,看她走近,我决心勾引这个文明城市里凤毛麟角的良家妇女,还没等我兴风作浪,她就在我身后力挽狂澜一般抱住,我不信任地朝梦里观望,后来确信她抱住的是我。她领着我趟过流水,去一座老房子看画。我看了一下午鼓舞人心的宣传画,连午睡都没睡好。醒来我想,想不到宣传画也是可以用来调情的,这将会成为我一首诗的起点,起码是今后猜测的一部分方向。
  所谓猜测,是已经占据的事物过多,而想丢下它的努力。
  今天下雨,秋深入冬,而夏天之际,我正聚精会神为一本以色列小说画插图,我好久没把画插图当回事了,不料出版社说我插图里三角裤过多,我就重画了一套,我让穿三角裤的她丢下三角裤,在耶路撒冷孤立无援地浑身赤裸,我给窗户穿上三角裤,我给浴缸穿上三角裤,我给公交车穿上三角裤,我给椅子穿上三角裤,我给狗和老男人穿上三角裤,我给飞机穿上三角裤,我占据的三角裤过多,一时用也用不掉,我兴高采烈地画了辆火车,我终于有事干了,我给火车的每一个轮子都穿上三角裤……
  所谓猜测,是对已经占据的事物过多的不满。过多又不满,这绝不是文字游戏。
  这个时代没有文字游戏,这是消失的风雅和奢侈。有的只是对文字陷阱的爱好。爱好是猜测的开始。长安的文学编辑大概想把空姐丢下了,让我去给她买机票。我买来一张船票:
  在天上的日子久了,
  陆地让她疲倦,
  河流也让她疲倦。
  小畜:一些植物与一些动物
  听从自己的内心,有时候也是妥协吧。鸟形的一块山地,我执意到那里,翅膀上开满桃花,当然是假想这么一回事。我是越来越喜欢桃花了。因为喜欢桃花,也就会不喜欢梅花。我在情感上比较单一,不能并美。这是我的过错。天地肃杀,就让它肃杀好了,梅花开什么花啊,这不是多事么!我甚至觉得有点粉饰。但我随即有另外的记忆——我丧魂落魄地回到家中,猛然看到瓶子里的梅花,忍不住苦笑一下,其中难道没有瞬间的温情与安慰?
  某日经过桃林,我有五方杂处的快感。我在家喜欢清静,电话也会让我烦;一旦出门,就喜欢五方杂处——尽管这常是一种错觉。我怕出门,但一出门,五日十日不回家。桃林让我有五方杂处的快感,而在梨园与杏坛,却没多少这个意思。
  苏东坡狂醉簪花,我眼睛一闭,就看到他簪的是桃花。我总觉得其中有种天分。簪梅花太标榜,簪紫薇太碎,簪李花太冷,簪牡丹太闹猛。当然一说,既然狂醉,花花花花,还不是有什么就簪什么?石蒜都可以往头上插的。与苏东坡对应的花,在我看来就是桃花。爱桃花倒真的是好古,无话找话,我有一句写一句,北京的十一月在暖气输送之前,我老觉得是墨水瓶冻住,文思不舒卷——是因为我身体不舒卷的缘故。我团紧了在那里,越缩越小。’
  童年时候,我有过一段军工厂生活的经历——应该是军工厂吧,生产军用飞机的一个部件。厂子和生活区孤立在荒野里,被高高的红砖墙围着。墙外是一条河,山坡上有片桃林和胡桃林。因为有桃林和胡桃林,也就与当地人有了若即若离的联系。小孩会把羊放到生活区来,它们啃垃圾桶里的西瓜皮。渐渐地,红砖墙外面有了农民的房子,他们平时不用电,灌溉打谷的时候就拉厂里的电。某技术员的儿子到桃林偷桃子吃,被看桃林的人抓住,绑在桃树上用鞭子抽昏了过去。一时差不多要械斗,当地人拿着铁锨、扁担,厂子里的工人端出了步枪。后来双方书记都出场了,公社书记用大烟袋一甩,农民兄弟顿时冲上来把工人兄弟围个水泄不通,厂里的书记是个军人,他两手叉腰,一口河南话,说一个小孩摘几个桃子,能摘几个?就把他绑起来抽昏,你们偷我们的电,通宵达旦,现在这个事不说,我看就这样定了,以后厂里的孩子偷桃子,抽昏他算他活该,你们再偷电,被我抓到——说到这里,书记掏出手枪,对着天空“啪啪啪”三枪——我把他毙了!
  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正有一群乌鸦飞过,“啪啪啪”三枪,掉下五只来。三枪击中五只乌鸦,当地人扔了铁锨和扁担,转身就跑。公社书记的大烟袋也被当作战利品缴了来,后来他派妇女主任用了两筐桃子才赎回。
  我一直到现在还常常会想起这件事,结果得出这样的结论:碰巧的力量是巨大的。所以文学作品中的巧合尽管让我生厌,却同时让我觉得生活中真有深不可测的力量。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弹古琴(有一次她弹《秋风辞》,阳台上的鲜花落英缤纷,让我瞠目结舌),她读佛经,她内心很敏感,但却能够不怕痒——这在我看来是极其大无畏的。
  她能徒手剥芋头!
  不是煮熟的芋头,是生芋头,它的毛沾到手上——我戴着薄皮手套剥过一回,在摘手套的时候还是不小心沾上了,我从星期六痒到下个星期六,烦躁得一事无成。而她竟能徒手剥芋头!
  有一次我吃芋头,正读到龚自珍的句子“美人如玉剑如虹”,我想“美人如玉”也太平常了,玉尽管珍贵,但在文艺里作修饰,就平常,看不出写作者的才气。我想改为“美人如芋”多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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