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边缘(小说)

作者:唐枫秋




  一
  
  我在离我黄土地的家乡三百多公里的省城,我能想象,家乡的冬天较冷,平均气温为三摄氏度,但是相比较起东北的哈尔滨来说,可以说是暖和了。我的思维在各家各户停留:乡亲们把火烧得旺旺的,散发出一股松脂的清香,你要知道我的家乡有一片你看也看不完的松林。乡亲们以家为单位围在火堆边,男人开始熏烤自家栽种出来的烟叶,烤脆了就把它揉碎,然后用一张小纸条卷起来,咂在嘴里,味道很实在。从男人口中吐出来的烟雾就像我祖祖辈辈耕种的黄土地一样有诱惑力,女人闻多了,就心甘情愿地为他生一大堆孩子。这时候,女人就围在火堆边埋头纳着鞋底,身旁偎着两三个孩子,孩子的怀里抱着碗,坐在火堆边打盹,口水流得老长,一直流进碗里。
  我可爱的乡亲们开始谈论他们的话题——那个近年里都没有中断的话题,是关于村里那个教了三十三年一年级的民办教师秋老厣和他两个上大学的儿子的。我没有亲耳聆听过他们眉飞色舞的谈论,可我能够想象他们话题的热门程度,远远高过了他们用来熏烤腊肉的柴禾火堆。
  说的是狗日的秋老厣生了两个不属于他的儿子,这“不属于”不是指秋老厣的生殖有问题,而是说秋老厣生了两个他管不了的儿子。秋老厣的儿子是不孝子,自上大学后没有回过家。大儿子上了六年,小儿子上了三年,整整九年,其实也不是九年,因为大儿子上大二的时候小儿子就上大一了,如此算来也才六年,但是我的乡亲们并不这样算,他们总是算出九年来。这“九年”来没有回过一次家过过一次年,有人说秋家的儿子在省城认了一个有钱有势的爹;也有人说秋家的儿子在省城里找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做了老婆,被那个狐狸精迷住了忘了回家……
  话题在你看来是十分单调乏味的,可我可爱的乡亲们总是乐此不疲,种种传闻把秋老厣的儿子说得十恶不赦,乡亲们操着秋家的祖宗谈论秋家的儿子,到了愤怒之处,女人就会用手中厚厚的布鞋底子狠狠地敲身旁惬意地打着盹的孩子的脑袋:“小砍脑壳的,以后你要是像秋小樘和秋小橙那样,老娘打断你的狗腿!”孩子遭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怀里的碗咣铛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孩子嘴一张,嘴里呜咽着:“你妈的×,恩、恩——”这种哭声混合着熏烤腊肉的柴烟在我家乡的冬天的上空久久飘荡着。
  你也许不知道,我可爱的乡亲们口中骂的“狗日的秋老厣”就是我爹,我就是秋家十恶不赦的小儿子秋小橙,当然还有我哥秋小樘。我家的故事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着他们不断地重复不断地更新又不断地升级,一年年来乐此不疲。就这样,总有依偎在大人身边的孩子挨了不少的布鞋底子,也摔碎了不少抱在怀里的碗。
  关于我爹秋老厣,他的确教了三十三年的一年级,在我的家乡孩子是不用上什么学前班、幼儿园的,他们的学前教育就是挨母亲的布鞋底子,挨布鞋底子的同时就施以教育,教育的内容无非就如上所叙,我就不必重复了。于是,我的乡亲们打小就对秋老厣生发出一种鄙视,后来就演变成一种敌视。
  
  二
  
  我爹秋老厣就背卷着双手在村委会办公室里穿梭,我爹不是村干部,村里没有学校,就只有一个一年级的班级,教室就设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我爹就整天穿梭在如同刚出土的文物般的孩子之间,教他们用手指头数数,手指头不够用了,就加上脚趾头。在高中的时候我看过他上课,我怎么看他怎么像一个考古学家,面对一个个如同古董般的孩子,他一件件地清理着。
  我想当初我也是这样被他一点点地清理出来的,至今我仍记得他教书的方式:
  我爹教学生读课文时不是朗读,而是唱读,他那种调子抑扬顿挫,比家乡的山歌都有韵味,一篇课文往往几遍就能唱得下来了。如果你到我的家乡去,见到一个个如同文物般的孩子,他们口中唱着一种童谣式的课文,那一定是我爹教的。
  孩子们大都讨厌我爹,上面说过由于孩子们对秋老厣打小存在一种鄙视,而在学习期间就会转变成一种敌视,因此凡是在我的家乡间的村委会里待过一年级的孩子都会唱这样一首童谣:
  秋老厣
  扁脑壳
  鸡叫半夜不放学
  学生饿得呱呱叫
  老师饿得啃麻雀
  曲调就是我爹教他们的那种。
  由于我爹秋老厣养了我和我哥秋小樘这两个十恶不赦的儿子后也变得十恶不赦,我常常会不经意间地想象我可爱的乡亲们怎样对付老弱的秋老厣:在收电费的时候乡亲们会这样说:“狗日的秋老厣家这个月的电费才一块五,准又是偷电了!”
  这句话几乎所有的乡亲们都说过,这让村里抱着碗打盹的孩子总把秋老厣同贼联系到一块;在每一年村里开学的时候,总会有两三个男人坐在我祖祖辈辈耕种的黄土地上抽着纸烟骂:“听说今年乡里给我们村上学的孩子每人拨了一百块,秋老厣怎么说只有十个呢?”“他一个月才一百二十块的工资,狗日的不从我们的头上捞点,让他两个儿子吃屎喝尿啊……”
  这种谈论我不用亲耳聆听的,我祖祖辈辈生活在黄土地上,他们的谈论会通过黄土地流淌进我的血液里,在七十年前他们的父辈就是这样骂我的乞丐爷爷的。
  
  三
  
  在我家乡的黄土地上生活的人们,打小就有将饭碗抱在怀里的习惯,这种习惯不知从哪一代开始你无法考证,反正一直延续到今天,你看到孩子们一手抱着陶瓷碗,一手抚摸着自己油光滑亮的肚皮,那种动作的深刻含义往往让我想起来就流眼泪。仔细观察他们的肚皮,就会发现他们的肚皮向前凸起,又微微地向下坠,其实连我都分不清楚他们的肚皮和现在某些坐在办公室里打瞌睡的高级官员的肚皮之间的区别。你可以想象一位老年妇女已经下垂了的乳房,孩子们的肚皮,就像一只大乳房。
  如果你在我的家乡看到抱碗的孩子,那不用奇怪;如果你在北方的哈尔滨碰到了怀里抱碗的孩子,那也不用奇怪,那是黄全亮的儿子,黄全亮是我们村里个头最大力气最大的男人,据说他一顿能吃完一头山羊,能驮二百多斤的高粱。黄全亮也是村里胆量最大眼光最宽阔的人,上个世纪的1997年,我黄土地上的乡亲们还在用黄牛翻地种红高粱的时候,黄全亮就变卖了耕牛和年猪,带着老婆儿子到了东北的哈尔滨,把四个女儿留在家里。还记得黄全亮的女儿常常会无比自豪地对村里抱着碗的孩子说:“我爸爸在东北打工。”孩子们看到黄全亮女儿的得意神情,就会想:东北一定是个好地方。同是在心里也产生对父母的埋怨:我爸爸为什么就不到东北打工呢?
  我是在2000年的冬天碰到黄全亮的,那时临近春节了,临近春节的哈尔滨气温达到了一年来的最低点,呼出来的气一下子就变成了冰块,哗啦哗啦直往下落。这时候的哈尔滨,谁也不敢在外面撒尿,但是黄全亮的儿子敢,在我们云贵高原黄土地上撒习惯了的孩子在冰天雪地的哈尔滨也一样撒。东北的冬天当然重重地惩罚了黄全亮儿子的生殖器。黄全亮就一只手抱着儿子一只手捂着儿子的生殖器像头发了疯的野狗一样冲进医院,嘴里大声叫:“救救我儿子的鸡巴,救救我儿子的鸡巴,这是我黄家的命根子啊——”
  我就这样碰到了我几千里以外的黄土地上的乡亲。那时我趁寒假期间给哈尔滨某药厂做市场调查员,冬天的哈尔滨人基本上在冬眠,很少有人来抢我的饭碗,所以这么一个冬天我就能够挣足我和我哥秋小樘一学期的生活费,那一年秋小樘要考研了,所以没有和我一块上哈尔滨。
  黄全亮抱着儿子冲进医院的时候我正在同药库的管理人员做药品效果调查。我首先看到孩子怀里抱着的碗,然后我就认出黄全亮了。黄全亮的叫声唤来了一堆护士,护士接过孩子的时候弄掉了孩子怀里的碗,孩子呜咽起来:“你妈的×,恩、恩——”这种呜咽很特别,只有我黄土地上的孩子才能哼得出来,而且是在打碎碗的时候。我靠了上去,黄全亮没有认出我,因为我戴了帽子围着围巾只露出一副眼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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