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吉他的背影(散文·外二篇)

作者:范晓波




  一伙高年级学生聚在一个教室里开联欢会,我恰好路过。我,中文系进校才一个月的新生,脑子里丛生着对大学生活的种种热望。这时,吉他的声音从黑压压的那片头顶浮起来了,刚才还喧闹的人群刹时变成了群雕,几十颗心在安静中裸露出来,被一个人的手指揉搓着,头微微侧着,眼神渐渐起了雾,在音流里荡漾着漂向窗外的远方。我站在堵得严严实实的门外,想看清弹唱者的脸,但他低着头,姿势散淡,似乎故意不与人进行目光交流,这使得他的琴声更像是天外之音。这是我在现实生活中第一次听到吉他,它沉郁细致略带夜晚气息的嗓音让我感动得毫无还手之力。我当时紧迫地意识到,一个男人不会弹吉他,魅力必将损失一半。
  一个星期后,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把吉他,红棉特大号,售价九十八元。我拽着一位朋友步行十余里去市区买回了它。很快,我在许多寝室里发现了它的众多孪生兄妹。它们或斜挂在蚊帐内婀娜着腰身作优雅状,或伏在床沿边的某个膝盖上嗡嗡作响,断断续续地哼着《台湾岛》、《兰花草》之类的曲子。其它高校的情况也大抵如此。1988年左右的那些年头,中国大多数大学生都和吉他有过或长或短的恋情,就像几乎所有人都爱过《哭泣的骆驼》和荷西的胡子一样。
  我的吉他师傅是吴剑权。他和我以相同的分数从同一个县城考入同一所师专,同样爱好画画听音乐和吹牛。所不同的是,他在乐理方面的天赋使他一拿起吉他就成了我的老师。我们常在晚自习后的教室里练琴,点着蜡烛弹《爱的罗曼司》。左手手指打过两次水泡后,我在A弦上磕磕碰碰摸到了自己想要的旋律。此后的周末,人们常在人工湖边的长椅上看见一个胡须茂密的新生抱着吉他展览自己的心情,就像有些人到处展览新到手的女朋友。
  有天深夜散步路过足球场,听到草坪深处有人在弹《爱的罗曼司》,他弹得并不比我更流畅,听上去却比我弹得美很多。当琴声经由夜雾的过滤飘飘渺渺地传来时,我忽然找到了第一次听吉他的感觉,心在一瞬间沉静下来,只被夜风和一种浪漫感伤的情绪轻轻摇曳着。我打算接近司琴者,走了很远,仍只望见月光下一个席地而坐的暗影,边上偎着一帧虔诚的莹白。
  还有一次半夜醒来,听到有人在同一层楼的洗衣房弹吉他。这是我在师专欣赏到的水平最高的演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月光》、《雨滴》等等,都是指法复杂的经典名曲。它们被一个陌生的同龄人伺弄得那么完美,以致一开始我以为是在放收录机。后来我不断地在半夜起来听这个人弹琴,琴声被洗衣房良好的共鸣效果修饰得令人心颤。不久这个名叫程剑平的化学系学生成了我的哥们。他是学校吉他协会的会长,身材酷似巴尔扎克,左手的四根手指因长期按和弦而显得比右手粗壮许多。他不时地为我举行专场演奏会,但效果和认识前的差别较大。
  我从此认定了吉他是个不适宜在舞台上表演的乐器,它是生活在夜晚的木头,适合在月光和草地之间,或其它不为人知的角落活动。并且,最好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背影,以便使琴声获得孤独而神秘的气质。我曾陪着程剑平去政教系一位小美女的寝室卖艺,成果不甚显著,那个纤瘦的女孩好像对寝室门口叫卖牛角面包的声音更有感觉。我想,她如果是在晚上听程剑平在水房演奏,我现在的叙述可能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们学校的吉他,大多是作为墙壁的装饰品而非乐器存在的,因为肉质的手指要和六根钢丝弦形成默契除了必要的悟性,还要忍受许多生理的屈辱。大多数人行进到单弦的《台湾岛》附近就止步不前了。而我由于有了两位师傅,水平提升很快。我也无法用轮指手法弹名曲,但在弹唱上较有天赋,一首新歌的和弦一两天就能拿下来。出于对吉他禀性的认识和尊重,我不再带着她四处串门,平时只在晚自习后爬铁门出宿舍去教学主楼的楼梯拐角处练琴。那里是天然的共鸣箱,而且不影响任何人。
  有天我弹唱完《爱我》:“为什么要伤悲,为什么要流泪,莫非是黑夜里没人来陪你伴你相依偎……”像情场伤兵一样拖着疲惫的脚步从楼梯口下来,惊见门前的夹竹桃丛里有诸多人影散去。毕业后,这些身影中的部分人告诉我,他们曾被我的琴声那样深地打动过。他们的描述一如我听到草地上的独奏和洗衣房飘出的琴声时的心情。
  师专毕业后十余年,吉他渐渐从大学生寝室里淡出了,就像三毛荷西的爱情从时代的记忆中淡出一样。由于缺乏交流,我的吉他水平没有什么进步,但身边从未离过一把琴,并且吉他的档次也越来越高。我并不把这仅仅看作某种青春力量的惯性,我确信吉他线条优美的腹部隐藏了许多心灵的秘密。我像精神病患者那样和吉他保持间断性发作的亲密关系,有时扔在墙角长了灰也不管它,某段时期每天都要和它拥抱数次。真正完整的演奏只偶尔发生在酒吧里。我和朋友们坐在高脚凳上,为酒吧里的吉他手礼节性地鼓掌。我玩笑地对身边刚认识的小姐说:“我亲自唱给你听听?”她也好呀好呀地怂恿我,只是没想到我真的会亲自上台,不仅亲自唱,还亲自弹,并且,一曲《请跟我来》一般会换来一些惊讶的掌声。我身边的小姐也对我瞪圆了眼睛,鱼一样张开嘴巴享受被许多人行注目礼的虚荣。但是,没有感动。我知道,吉他在酒吧里唱歌,很难让人真正心动。
  我继续在生活里留心吉他在夜晚的背影。但运气远不如在校园里那么好。在书店翻书,听见江苏诗人庞培在一本散文杂志上用低语的口气说,庞培先生在家弹吉他……不知庞培的吉他水平怎样,只这一句话,就使我从此注意了这个人,并为他那些我并不太喜欢的过分诗化的散文增加了一份发行量。无事的夏日午后打开他的散文集《低语》,我仿佛看到了江阴小城里一把名叫庞培的吉他在水边沉思默想。
  我迄今还在挚爱的一把吉他握在日本吉他天皇木村好夫手里。我先后买过不下十碟吉他曲,跟我最久的只有木村先生这碟。他对我而言有些神秘的身世和日本音乐先天的伤情意韵使我把他想象成了川端康成那样的人,永远只是一个孤高的背影。我几乎每天都要品读一下这个背影,并写了文章买了碟到处向朋友推荐。
  从师专毕业到现在,我在不同城市做过不少人的邻居,在不少深夜弹唱过《请跟我来》和《外面的世界》。我一点也没有把握,我这些年的演奏,是充当了噪音的声源,还是像木村先生那样,在某个瞬间,显影成了某个不眠者内心一个美好的背影。
  
  一个人的夜晚
  
  有一天我被自己的变化吓了一跳,因为我发现自己差不多半个月晚上足不出户,没出去唱过一次歌,泡过一次酒吧,甚至没到离住处百米左右的河边去散过一次步。我爱人打电话来查岗时有些狐疑又有些感动: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乖?她问得没错,她和我一起住时,我经常到凌晨1点钟才回来。现在没人管了,反倒自觉起来。实际上不是没女孩子约我,但不知为什么,每次我都说在忙改天再说。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天我没写什么东西,甚至也没有想清楚一件具体的事。我一个人关在屋里到底忙了什么?
  我每天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查阅当天的电视报,然后像袋面粉一样瘫倒在床上胡乱地按遥控器。如果当晚有想看的电影,日子就显得很有奔头。通往那个钟点的路途,是节日展开的过程。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走马观花地看一些新闻后我通常会坐在床前的塑料小凳上对着墙上的长玻璃镜弹会儿吉他,但眼睛一般在打量镜中那张暗藏深情的脸。这样的时候他会穿得极休闲,趿着绒拖鞋,牛仔裤穿得很低,上身很可能是赤膊套着口袋很多的灰马夹,一只沉甸甸的金十字架很匪气地在胸前晃动。这个男人不同于公众场所的沉静与粗犷会让我在那块用铁钉固定的玻璃前流连良久,这是他一天中最自我的时刻,我对他充满了敬意。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