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持不同性见者

作者:张 念




  2003年的博客网站,因为一个女人描述和不同性伴的性经历而写成的性爱日记,而名声大噪。而我感兴趣的不是作者木子美,而是受到木子美刺激的大多数,她唤起了人们的性欲。人们无望的枯燥的毫无想象力的情欲生活,在传言和电脑视窗里因极度的虚弱,而汗流浃背。当我们的耳朵、嘴巴和手指,以及显示器前贪婪吞噬文字、吞噬木子的眼睛,作为感应元件,在传输着我们的焦虑,我们内心深处可以觉察而又无法辨明的秘密,某种匮乏和点击率形成强烈反差。即使如此,我想全民皆兵比全民皆性糟糕十倍。即是说,如果下流的话,世界上的专制和战争一定比色情下流十倍。
  木子本身,有着色情生活初级阶段的种种缺憾,但木子的嗓音,在引领我们的思考上路。皇帝新装总是被孩子戳破的,但我们没有理由要求孩子给我们出示行动的依据和力量。
  总有人问我,她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这样,这个也许只有上帝知道,木子自己恐怕也难以回答。出名,这是一个多么平庸和市侩的答案。我想把这个问题接下去:她为什么这样生活?她想反抗什么?她想和什么决裂?她想实现什么?身体书写的恐怖主义者,她们的绝望来自哪里?是的,是的,男人伤害了她,男人抛弃了她。生命总是要遭遇伤害,不是被男人伤害,就是被女人伤害;不是被制度伤害,就是被强权伤害;不是被文化伤害,就是被自己的怯弱和蒙昧伤害;不是被家庭伤害,就是被社会伤害。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别无选择。
  伤害源于自由的贫瘠。受伤感更多的来自弱者心态,而弱者总是悲情的,正如国家的悲情主义。这种道德与审美的幻觉,容易自我感动,往往用情感而不是理智,来衡量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而逃离悲情的惟一途径,不是对“他者”的敌视和孩子气的对抗,而是要让自身如何变得强大。没有自主,强大就无从谈起。这样的口气,有模仿国家民族主义的嫌疑,但正如女权主义的困境一样,平等的含义就是要在制度安排与精神结构上,与男人平分秋色;然而像“男人”那样作为一种结果,正如像“西方”那样,会不会因此而丧失“自我”?因为保持“自我”本身,就是一种胜利,毕竟模仿与服从的界限纠缠不清。
  一般意义上,保持自我,是实现自主的前提。在性别文化的框架中,自我抵制的是既定的积习对个人生活的劫持,从而把真实的世界转换成一个可能的世界。这样的自我,在引领女人保持必要的傲慢、敏感与警惕。或者说,让我们避免被传统意义上的那个“女自我”所伤害,也就是避免自戕。模仿与服从,显然是一个概念上的陷阱,模仿男人(西方)和吸收一种文化的积极部分是两码事,尽管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木子只不过在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放纵自己。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为了差异而过分地强调差异性,因为差异性更能简易而轻便地获取人心,其结果就是保持现状,躲避变化。“国情”作为一个狡猾的托辞,正如我们的传统对“女人”的界定。差异并不能保证个体的独立性,反而是对另一种服从的过度强调,这是集权文化对后现代文化策略的盗用。尊重差异与多元,在不同的文化格局中,我们更应该小心甄别这差异之中的差异。在此,女性立场和反西方立场一样,是从弱者这一边生长出的有色眼光,作为一种争胜性的政治策略,并不能从本质上清除虚弱。所以,女人放纵与女人受伤的逻辑关系并不成立,放纵不是报复手段,放纵有可能是关于自由方面的实习。像“男人”那样,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描述性表达,其潜在的可能是“像一个独立而自主的人那样”。对于女人,不是同化,而是具有相当的解放性价值,那么“像西方那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弱者的抗争,并不是要故意做得和你不一样。正如女权主义的发展轨迹,首先在女性自身的内部系统,来检视自身的弱点,重新调试整合女性经验;坚持是在不断的否定和放弃中完成的,比如走出家庭的狭隘空间,而正是这种放弃,创造出了新型的两性关系模式。
  而选择怎样的性生活,这是一桩私人事件,本来不具备可探讨性。值得探讨和思考的是,木子事件的社会反响以及她的女性身份。而社会反响集中在女性身份上。女性身份一直被众多的符号所替代,比如母亲、妻子、女儿以及女朋友(情人),女性身份从一开始,就比男性身份更具备强烈的人伦色彩。尽管启蒙运动带来了普遍人性的说法,但普遍人性,在女人这里,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女人丧失了拥有普遍人性的资格,女人常常是要先获得人伦符号之后,才能找到做人的正当理由。女性情欲正如女性身体,被包裹在繁复的装饰物之下,处于遮蔽状态。枝繁叶茂的是爱情与婚姻,不以婚姻为目的的爱情,和不以爱情为目的的情欲,都像废物一样,被排除在社会生活大机器的运转之外,欲望主体受到窒息和压抑。为了寻求活路,在一个更大的社会生产和流通市场中,女性欲望不得不进行其自身价值转换,成为性货币,从男人那里交换水、面包、房子以及相应的尊重,因为男人们没有理由不尊重妻子,没有理由不答应和他们有性关系的女人的要求。性是要挟男人的手段,比如生气的妻子会把男人驱逐到客厅的沙发上,性制裁成了行之有效的家庭暴政。也就说,男权文化在管制和打压女性欲望的同时,女人的性冷淡,才是最具灾难性的报复。乏味妻子与刻板丈夫是相互感染、相互惩罚的结果,而其严重的后遗症就是我们共同的性焦虑,因为任何伤害在其效果上,都需要我们共同来承担。
  所以,单方面地来说强调差异,只能坠入更深的文化陷阱之中。女人的开放,并不是积极而疯狂地一头扎向所有男人的怀抱,让自己变成“肉体炸弹”,一起毁灭。“放纵”作为男性特权,只是一个从性别差异的格局中借用过来的词汇。男人放纵的心理机制是情欲狂躁,这一比女人更加社会化的生命物种,最强悍,也更脆弱。
  男人的放纵类似于少儿多动症,它以圈子感染的途径传播,不是源自个人的自由选择,而是某种效仿和盲从。更多的时候,放纵是为了消解苦闷与挫败感,在将性伴侣物化的同时,自我物化的非人体验,是抵达色情快感的秘密通道。暂时性的昏厥和遗忘自我,是把自己从现实矛盾中解脱出来、自欺欺人的做法。女人的放纵,不是去占有色情,而是享有色情,放纵不一定是一个数量上的累积,而是去发现一个自信、勇敢和练达、充满感受力、敢于承担责任的新自我。这时,作为欲望主体的女人,同时也是责任主体,将放纵的形式置换和升华成生命的激情,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以生命质量和心灵质量,来鉴别新的差异性。
  激情的贫困是革命年代的欲望出路断裂之后的表现。从革命战争到政治运动,个人欲望被集体欲望收编,性政治中的性别矛盾,被社会革命中的阶级矛盾所掩盖。战争年代的革命诗歌和歌曲,比如《十送红军》,其旋律取材于民间小调,而民间小调是田间地头男女调情时的欲望话语,也就是说,情欲符号指向了革命队伍,爱红军就像爱情人一样的,被叙述得缠绵悱恻。欲望犹在,它找到了新的倾诉对象,在叙述之中获得了满足。欲望符号自身在进行着转换,身体迷狂交付给了社会性的集体迷狂,情欲体验的心理效果是相通的,并且被放置在一种体积和容量更为庞大的场景中。情欲话语由隐秘的个人体验,上升为一种更加激动人心的国家主义情欲仪式。这就是伟大领袖就像伟大情人一样,被我们朝思暮想,让我们心跳加速,愿意为之生为之死的爱情神话,所有的人,被一种爱所覆盖。
  一种神奇的力量,动员了所有的人只爱一个人,爱一个遥远的神话。革命年代的情欲密码被精心编排,当这种情欲组织功能在超稳定的和平年代渐渐失效的时候,在我们的欲望显示器上,呈现的是一堆让我们无比焦虑的乱码。因为一种纯粹的个人行为,在考验我们心智和选择能力,这种行为的依据,生长在性别文化的土壤中。一个有意思的资料就是很好的证明:解放初期,婚姻自由作为法律,写在了共和国的制度条款上,尤其广大的农村妇女,获得了离婚的正当权利。而社会学者朱晓东的调查显示,大部分离婚的妇女都很后悔——她们的身体和土地一样,被当成“胜利果实”,为缩小贫富差距而被重新分配了一次。革命的技术性操作,终于在这里把性别政治的矛盾浮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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