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3期

捕风捉影

作者:温普林




  老红军张口雪山草地,老八路提笔小米步枪,红卫兵难忘大串连,知识青年留恋上山下乡。没办法,只要你的青春在哪里度过哪里便会成为你精神的故乡。虽然冒着被看成老帮子吹牛逼的危险,我还是禁不住要开始回忆了。好在与我们更老的前辈们相比,我的青春所在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留下了更多的影像,而且这些影像不同于以往,大多都是有意为之的记录。二十世纪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影像的世纪,这一特点在八十年代之后尤其昭显出来。不论提到什么事件和人物,就如同古人常言的“有诗为证”,我们都可以拿出鲜活的证据,直接将事发的现场推至人前。而且直面过去,就会发现庄严肃穆的背后通常会是滑稽,而嘻皮笑脸表现的却也有真情和凄凉。
  
  《大地震》,一部传说中的影片
  
  八十年代后期(好像1987年吧?),北京又一次成为中国历史变革的舞台,文化界、艺术界与思想界一道表现出一种空前的活力。几乎到处都是空白,到处都是实验,理想主义成为一面旗帜,引导着一代人去冒险去实践。
  1988年夏季的一天,在中国美术报编辑陈卫和的引荐下,我终于有机会去海淀区的一幢破旧的楼房中拜见一位金先生,当时同我一起去的是中央电视台学英语节目的主持人彭文兰,我还记得我是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带着她,在逆行过马路时被警察逮着了,结果由于认出了彭文兰,很客气地放走了我们,可见当时的学外语热潮深入民心。
  金先生当年大概也就四十岁左右,显得有些病弱和神经质,这颇符合我意念中的革命领袖形象。而且据说过于聪明的人,大脑的转速高于口齿,所以表达起来通常有点儿口吃。
  那天谈话的主题只有一个,说白了就是要钱,希望金先生的二十一世纪研究会能够出资,完成我的一部纪录影片《大地震》。我要记录文化艺术领域的地震。
  金先生是个很干脆的人,听得仔细说得不多,差不多没犹豫就答应下来。
  没有多久,我在长城上搭起了台子,主题定为“告别二十世纪”,主要的活动是包扎,用上千米的白布捆扎长城。
  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叫《世纪末的巴洛克》,后来在中国美术报发表,其中一段大意是:我们急不可待地要进入下一个世纪,我要将世纪末的混蛋一网打尽。我还为影片写了一首摇滚歌词,其中有这样的几句:
  
  鼻青脸肿上千年,踉踉跄跄万里路
  裹着你的屁股,露出你的嘴
  绑了你的胳膊,露了你的腿
  
  这种表达固然代表了当时一大批先锋艺术家的精神状态,但是显而易见与当时精英们的思想影响有着直接的关系。
  “二十一”几乎成为我们的旗帜。当时中国第一个行为艺术小组的名称就叫做“观念二十一”。他们第一次的登台亮相是在北大,批评家朱青生作为他们的理论代言人公开宣称:观念二十一,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
  长城之上,在一面舞动翻飞的灰色大旗下,朱青生手持导游话筒,高声宣讲着二十一世纪的艺术:没有人是艺术家,没有人不是艺术家!
  当时有“观念二十一”的行为,盛奇的太极,牟森的表演,徐冰的天书,王德仁的装置,张明伟、张明娟的舞蹈,五月天、黑豹、丁武、张炬、何勇他们的摇滚……
  长城之夜是不眠的,主要原因是又冷又饿,但这丝毫不影响这一夜的浪漫和激情。我还记得傍晚时问小何勇,你吃了吗?他一脸委屈地大叫:吃个大鸡巴!而十年后他对我说,那一夜的影响直到现在,九十年代后期就没有大哥了。成百上千的学生和艺术家参加了那次狂欢。十年后一位美国朋友看了镜头对我说:这是中国的伍德斯托克。
  实际上,这不过是一次真正的大地震的前兆和预演。我想对于所有的参与者和传播所及的年轻人而言,那一天一夜的记忆都会是鲜活的,就像在上山前,我对大家喊的那样:记住这一天吧,这一天肯定是空前绝后的。
  这里要特别提到的是张明伟,不但他的现代舞剧《大地震》的名字成为了纪录片的名字,而且这部影片的缘起也都是由于他的煽动。那时候他是个极度亢奋、充满激情的艺术青年,经常彻夜不眠地大侃艺术。有一天夜里在戏曲学院听他大侃人类的灾难,人类的健忘,他怎样希望通过一部现代舞剧来表现大地震给人类的肉体和精神带来的创痛。当时在场的还有于少非、蒋樾、北大的张小农等人,我们的热情都被他点燃了,当时就决定以此为契机,拍一部反映中国文化艺术界震荡的影片。第二天他先行一步去了唐山,要赶在清明节时去凭吊大地震的亡灵。两天之后,我和蒋樾租了台还带着一个巨大背包的摄像机也赶到了唐山。我记得清明节当天下着大雪,我们来到市中心的唐山大地震纪念碑前,张明伟抬着花圈,眼里闪着泪花,神情肃穆得让我们感动,本来还想开他句玩笑:你丫戏真好,结果都没开得了口。那一年正好是唐山大地震过去了一轮十二年。街道上静悄悄的,行人们对我们的表演毫不在意,当时我们就议论,人类的确是太健忘了。也许他们是对的,总要多为活着的人着想,要向前看。而我却在想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从此后也再未离开过我的思绪和嘴边,为什么我们总要热衷于记住点儿什么?后来我明白了,知识分子天生就要以捍卫记忆为己任。
  你活着,你经历,你感知,你记忆,而且要尽可能地将这种记忆物质化,也就是说留下影像和文本。
  那一段时间里,我们拍下了徐冰在作坊里汗流浃背地刻制着他那谁也认不得的方块字,拍下他带着学生在长城上一片一片地拓下长城砖,直到他的作品引起轰动,疲惫不堪地对着摄像机说:一个艺术家的作品就像牲灵,进入了展厅就如同牲灵被赶进了市场。
  我们拍下了第一批盲流艺术家的生活,有搞戏剧的牟森,有搞美术的张大力,有搞摄影的曾年……
  此外还有以崔健为代表的摇滚活动,一系列实验性的戏剧、表演和其它艺术活动,总之在以长城活动为中心舞台的基础上拍摄纪录了大量真实的、虚拟的、现场的以及搬演的艺术活动。
  1988年冬天,我和主创人员丁彬、居弈、郝智强、蒋樾、黑壤、刘俊辉等人已着手初编,预计在春节前后成片。
  就在这时,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中国现代艺术大展。可以说这是一次对“85新潮美术运动”的大阅兵。然而我们真正感兴趣的不是这份超越了传统美术体制的总结报告,而是那些甚至超越了这种体制外体制的真正的江湖斗士。有秘密情报显示了大展开幕之际将有高手闪亮登场,于是我们推迟了影片的进度,决定继续等待。
  1989年的春节,上午10点,美术馆的院中铺设了几条巨幅黑幕,上贴大字“中国现代艺术大展”,条幕的顶端是醒目的大展标识:不准掉头的交通符号,这是南京的艺术家杨志麟设计的。大展策划人高名潞宣布:第一次由中国人自己举办的现代艺术大展开幕啦!
  另一位策展人费大为对着镜头说:这标志着中国的艺术批评家介入中国现代艺术的时代已经来临。
  而完全超出策展人想象的却是王德仁满地抛撒的避孕套,山西大同大张等三人的蒙面人,张念的孵鸡蛋,吴山专的卖对虾,李山的洗脚,肖鲁、唐宋的枪击。
  我们的镜头不仅将每一个事件按着私下拟好的节目单记录在案,还拍到了策展人的许多精彩瞬间,侯瀚如满地捡拾避孕套,范迪安向外驱赶蒙面人等。
  当天晚上是年三十夜。我们一帮人住在一家招待所里,吃着从吴山专手里买回来的10元钱一包的大对虾,祈祷着已被抓走的唐宋、肖鲁好运。后来知道,唐宋被抓后肖鲁主动投案自首却被轰走,三十晚上唐宋还真的吃上了警察叔叔端来的饺子。
  事隔多年之后,英国的美术批评家凯伦(原四合院画廊经理)在看到美术馆枪击的录像后,感慨地对我说,这就是现场,你知道吗,关于这个行为有许多种说法流传,我一直想搞清真相。而真相就是唐宋从一英俊少年手中接过手枪又传给了肖鲁,肖鲁抬手射出了两发子弹,击中他们二人的装置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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