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1年第2期

荡妇出世

作者:匡文立




  本来中国是没什么严格意义的荡妇的。
  春秋年间出过一些把女人做得乱七八糟的女人。鲁桓公的夫人文姜与同父异母的哥哥齐襄公兄妹恋爱,婚前传诗递柬,婚后明来暗往,被丈夫鲁桓公察觉了,这倒霉的丈夫竟遭齐襄公杀人灭口。陈国有个漂亮女子夏姬青春寡居,国君陈灵公和两个心腹大夫仪行父、孔宁争着往她那儿跑,君不君臣不臣地弄成一锅杂烩汤,到头被夏姬的儿子一齐宰了。周天子周襄王从狄国娶来的王后季隗,私通小叔子太叔,东窗事发,太叔外逃,从季隗娘家搬了兵来,反打得周襄王弃国而逃,去诸侯那儿避难。
  这些女人看似大失妇道,公然乱伦,但必须注意到,她们生于圣人出世之前,当时社会从原始形态脱胎未久,还留着野蛮的胎记,伦理尚不周密,法度更不健全。去之未远的殷纣王,酒池肉林,随便观赏活人的骨髓,用文明社会的标准把他当暴君,不如实事求是说他还不是什么有型有款的人君只是个大酋长,他的部族和他本人都还没褪尽生番习气。直到周之世,晋文公落难的时候,还有臣下杀了自己的儿子给他充饥。要是当时文明的习性已足够强大,臣下怎么想得出拿人肉代替口粮的绝活?不心疼儿子,难道也不怕损害了主上的名声?只能说,直到五霸七雄那阵儿,甚或还直到以后的好久好久,在中国,吃人肉这等事还都并不像现代人听说的中非那个皇帝吃人似的.觉得匪夷所思天怒人怨,令天下变色作呕。在晋文公和他的同代人心目中,八成是认为,臣下的杀子之举,最难得的是在于能为主子牺牲自己的儿子。至于人肉这一节嘛,倒不怎么关键,人肉也是肉,吃了就吃了。
  文姜夏姬季隗,公正地说主要是法盲,认定为荡妇,未免有点“不教而诛”的意思。那时天不生仲尼,整个中国都还在暗夜中跌跌撞撞摸索,没怎么学会做文明人。
  再说这些什么姜什么姬,故事都发生在宫廷里,没荡到民间去。而事涉宫廷的女人和故事,对于判断中国女性的状况没有太多参考价值,特权的存在对男人女人都一样。秦始皇有个浪荡母亲,害得千古一帝来历不明血统不清;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昭仪赵合德姐妹荒淫无度,令朝野侧目。但她们能说明普通中国女性的什么?
  普通的良家中国女性,我们知道,在《诗三百》中,她们时常沐着春光在河畔和男子调笑,偶尔还桑间濮上,来点“俟我于城隅”或“吉士诱之”。不过据孔子解释,却都是“思无邪”,“发乎情止乎礼”,至多活泼点儿而已,谈不上“荡”;两汉古诗中,她们变得整体目不邪视,端方自重得胜似大理石板块,别说“荡”,连心态上轻浮点儿的都没一个;晋人、南北朝人时兴笔记,笔记大谈神异志怪,女神女怪时常来和人间男子金风玉露,她们该说是放而不荡,就算荡,也是女神女怪在荡,不是女人。只有一本《洛阳伽蓝记》,写到一堆不守清规的僧尼。那是佛门败类,不是世俗生活中的淫男荡妇。这期间真正记录中国民间女性的是《烈女传》,里面更个顶个是贤德超群的正面形象了。
  中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荡妇的历史持续到唐代,已是历史悠久积累深厚源远流长。唐人除了继续研究神异志怪,还是大写女人和妓女的第一代中国人。妙的是不管他们写什么,仿佛都能非常现代观念地把“情”与“性”,“性”与“人格”分离开来看,把女性美和女性贞操分离开来。
  我想因为中国从来不大乐于承认民间的良家妇女也可能不满足于父母媒妁塞给她的那个“丈夫”,不大乐于承认她们也可能在种种情况下发生红杏出墙的情事性事,唐人差不多遗忘了“荡妇”这个概念。他们又是衷心喜爱女人的。假如只以贞节或者说初夜权来取舍女人,不免等于自断了通向多种可爱女人的出路。唐人是豁达又聪明,他们懂得,既然自己心里和实际上都是巴望敞开面向所有动人的女子,那又何必用贞节问题自打嘴巴使双方陷入难堪找不到感觉?
  我一向认定,中国没有荡妇的清平世界是至宋代告终。
  宋代哪些女人是确实的荡妇,史书中没有《荡妇列传》的正式记载,不宜妄断。
  小说《水浒》,可确实是把中国首批荡妇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都派给了宋代。中国历来相信《孔雀东南飞》、《上山采蘼芜》等等著名诗作是反映着中国女性之为存在的真实,没有哪本文学史说世上哪有这种女人,纯是男人不明动机的胡编乱造。以此类推,独独怀疑一个叫施耐庵的作家和男人胡编乱造也缺乏道理。说中国的荡妇史发端于宋代,至少就文学中的荡妇史而言,是不该有争议的。
  要是数一数《水浒》女性人物的总数,算一算荡妇在其中的比例,还会得出一个结论:中国荡妇不出则已,一出惊人。不仅是接踵而至让中国应接不暇,还“荡”得无须师承与修炼,自来的精灵老作。哪里像初出茅庐的新手?简直是“荡”出了不知多少世纪的宝贵经验,祖祖辈辈留下我似的。
  宋代的荡妇可是好端端的民间和良家妇女。按阶级或阶层划线,她们恰是两汉古诗中那些女性的嫡亲姐妹骨肉同胞。但她们有如天外来客,圣人的千载育化没触及她们的灵魂也没修正她们半个细胞,她们只管照自己的样儿,倚着良家的寒门,招蜂引蝶惹事生非奸情出人命,似乎一眼也不瞧别人家里活着贞女节妇和更多不详其贞节与否却肯定没“荡”出满城风雨桃色公案的中国女人。殊不可解的是,在酿出人命之前,社会好像也并不怎么奈何得了这些荡妇之“荡”,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没一个是被人言杀死唾沫淹死礼教压死。
  《水浒传》里这几个荡妇,还只是为中国荡妇现身民间与良家踩点儿探路的前卫。看明清小说,会发现荡妇一旦出世,在中国转眼已遍地开花发展成常态的事物,而且“荡”得愈来愈得心应手,水平迅速抵达了《金瓶梅》、《肉蒲团》和《红楼梦》中那个多姑娘之辈的荡妇极致,个个一览众山小,江上数峰青,天下荡妇谁敌手的样子。
  不奇怪中国荡妇的适时出世。
  宋代的中国,和女人关系密切的一件事是,儒学的一根大神经,敏感到封建之梦已越过它的制高临界点,从上行转为下滑。无可奈何花落去大概是人类心灵最彻骨的惶悚悲凉。那根大神经躁动焦灼分裂变异,于是孳生出一个被命名为“理学”的肿瘤。
  我想说,那是中国文化的一个致命癌肿。
  理学和女人关系密切的一句话是,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程、朱两位理学大师在这里犯的失误是:过犹不及。
  “节”之为物,本来是由女人自己把握的一种东西,它和男人之“节”相似相通。文化对男人说,舍生取义,但从不强求所有的男人都能舍生取义。同样,文化对女人说,为一个男人守节。但守了是好女人,不守也不是坏女人。圣人的文化是深懂“中庸”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就有精英和芸芸众生,就有超人和凡人。所以庄子才宣称: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掷玉毁珠,小盗不起;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庄子在说,不要树立一个极端的榜样和规范,大众才能调动发挥自身固有的素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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