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1999年第3期

颤抖的手

作者:张 生




  四月,正是丁香盛开的季节,无数淡紫色的小花点缀在人行道旁的高高的白桦树中间,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长春的街头穿过。这座城市的美丽出人意料,宽阔的街道,富有异国情调的高大建筑,蜿蜒的伊通河,还有让人感到惊讶的长满全城的绿荫,无不叫我这个第一次来长春游玩的外地人耳目一新。所以,当我的朋友李药从北京打电话来向我道歉的时候,我反过来劝他不要多虑,我告诉他我很喜欢长春这个城市,这两天一个人玩得很开心。两天前,在他的邀请下,我从上海来到长春,可没想到他突然被单位里派到北京出差,原来的计划一下子被打乱了,他只得把他的房门钥匙和一辆旧自行车交给了我,连饭也没顾得上吃,就一个人匆匆赶去了火车站。
  李药住在南湖公园旁边的一幢楼房里,出门一拐就是笔直的斯大林大街。第二天下午,我准备从斯大林大街骑车到城北伪满时期溥仪的皇宫去参观一下,可上了车却发现自行车的后轮没气了,我就把车子推到路拐角的一个露天的修车摊前,想打打气。修车师傅是个中年人,头发花白,佝着背蹲在地上正在修车,我从地上拿起气筒,吭哧吭哧打了十几下,看看差不多了就停了下来,我问师傅多少钱,修车的师傅头也没抬,哑着嗓子对我说我车子的轮胎被扎破了,等会补好后再付钱算了。我有些不相信,伸手压了压后车胎,感觉到它果然在变软,在漏气,看来内胎是破了。这个师傅的修车水平很高。我夸了他一句,他没有吭声,背对着我继续修理手里的那辆不知什么地方出了毛病的自行车。过了一会,他拍了拍沾满油污的手,站起身来,他的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一张苍白的没有表情的脸上布满了皱纹,他没有说话,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点上,转身在我的自行车旁蹲了下来。这时,我发觉他的两只手一直在哆嗦,不管是拿香烟还是拿扳手,都抖个不停,可干起活来,倒十分利索,一点也没耽误时间,而且,他的收费也相当公道。我连声向他道谢,他叼着已经燃到尽头的香烟哼了几声,还是没说什么话,我觉得他这个人有点怪,作为一个摆摊做生意的,他的话好像太少了一点。但就在我推着自行车要走的时候,他突然用沙哑的嗓音问我,你是不是南方人?我说是的,我以为他想和我聊一聊,他却哆嗦着又点上一支香烟,把头扭了过去。
  从设在伪满皇宫的吉林省历史博物馆出来,我找了个地方吃了晚饭。等我骑车回到南湖时,夜幕已渐渐地降临了,街上的店铺灯火通明,路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伴随着自行车叮叮当当的铃声和公交车局促的刹车声,下班的人流开始多起来了。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在前后喧嚷的车流中,我不禁感到有些孤独。我望着左右的街景,五颜六色的灯光,模模糊糊传来的音乐,摇晃的人影,想到李药陈设简单的房间,更加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在拐进李药的住处时,我看到那个修车的师傅还在路灯下忙碌着,他的生意还真不错。回到李药的房间,我打开了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一部日本人粗制滥造的儿童科幻系列剧。我洗了洗脸,坐在电话前,期望李药能突然打来一个电话,好有人说几句话,解解闷,可我等了半天,电话铃也没响一声。电视里,那些木头木脑的人还在使劲哼哈哼哈地吼着。我心烦意乱,连遥控器都没用,就直接关掉了它的电源。我喝了一口水,带上烟,走了出去。
  快走到斯大林大街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个修车的师傅,他正坐在一个小凳子抽烟,脚边摆着一个老式的铝质饭盒,看样子,他已经吃过晚饭了。我走过去,对他打了个招呼,他还没忘记我,冲我点了个头,算是回答。在晕黄的路灯下,他的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我顺着宽阔的斯大林大街走了一段,觉得索然寡味,便又折了回来,我想我可能太无聊了,当我再次看到路拐角的修车摊时,我想也没想就走了过去。我又向那个修车的师傅打了个招呼,我已经忘了我当时说了什么话,他起身坐到了一个工具箱上,把凳子让给了我。我递给他一支烟,他颤抖着点上了火。我们沉默了一些时候,他还是像白天一样很突然地问我手里的香烟牌子是不是红双喜,我说是的,他又突然问我,你是上海人吧,我点点头。说完这几句话,他便闭上了嘴。我有些后悔,下午修车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话不多,现在还想来找他聊天,真是找错了人,不过这只能怨自己自找没趣,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想赶快把烟抽完后好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也许我的举动引起了他的注意,出于礼貌他又问我的家在上海什么地方,我告诉他我住在五角场,五角场,听见我的回答,他也跟着重复了一下,我想我没有弄错,他是用上海话讲五角场这几个字的。你也是上海人,我一阵惊喜,连忙问他,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是,他只是知道五角场而已。
  说来也怪,那天晚上自打我坐到修车摊起,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前来修车了。也可能是时间还早,修车师傅并没有收摊的意思,我又递给他一支烟,希望他能和我继续谈下去。他没有拒绝,再次接受了我递给他的香烟,这使我的话多了起来,我主动向他谈起我对长春的印象,这座绿树成荫像个花园一样的城市在我眼里要比光秃秃的上海漂亮得多,上海的绿化太差了。我说了很多,不知怎么搞的,可能是出于虚荣心,我还告诉他我是个作家。在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在旁边静静地抽着烟,他的脸侧着,有一半都被灯光的阴影遮住,让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似乎若有所思。我觉得我今天的话格外多。时间已经很晚了,路上除了偶尔有几辆公共汽车开过来开过去,行人已很少见,我不禁有点疲倦,我想我可以回去睡觉了。但我在临走之前还是忍不住问了沉默的师傅一句,问他怎么知道上海有五角场这个地方。
  他看了看我,我并不想得到他的回答,我准备站起来回去,可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你是一个作家,”他说,“作家就是讲故事的人,你要是有兴趣,我也愿意给你讲个故事听听,但我的故事可能没有你们作家讲的故事有意思,不过,多少也能帮你解解闷。”说完,他哆哆嗦嗦地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还是侧对着我,开始讲他的故事。如果我没记错,他在和我说话的时候讲的是一口带东北味的普通话,可他讲故事的时候,却不时冒出几句很地道的上海话来。
  
  我曾经念过大学,学的是冶金,1982年我从沈阳的一个工学院毕业,被分到了上海的一家钢铁厂工作,厂里的设备和工艺都很落后,我在学校里学的那些东西一点也用不上。在车间里实习了一段时间后,我被安排到仓库当保管员,这个工作很清闲,只是看管一下厂里生产出来的各种各样的钢材,有人来提货的时候发发货就行了。要说这个工作当时在厂里还是很不错的,干的活很少,钱却一分也不少拿,只有一些有关系的人才能到这里来,很多人都非常羡慕我,说我运气好。我在上海无亲无故,在厂里更是谁也不认识,能到仓库来工作,说明领导很重视我。可我并不喜欢这个工作,我想到设计处去搞搞技术,这样专业更对口些。我去找了一下厂长,希望他能让我再调换一个岗位,他没有同意我的请求,他说仓库也很重要,更需要一个懂行的人去工作,就因为我是一个大学生,有技术,才把我分到了那里,要是其他人,想去都去不了。他说的话确实是真的,我想想也有几分道理,抱着试试看的念头,我最后还是去了仓库。
  钢铁厂的仓库在厂区的边缘,仓库外是一条大马路,每天川流不息的都是一辆辆载满货物的大卡车和长长的集装箱专用车。我们这儿的污染很厉害,路边的树上一年四季落满了黑灰,地上也到处都是油渍,人在外面走两步路鞋就会变黑。这里虽然偏僻,可很热闹,每天人来车往,都是来提货的。有好几层楼高的仓库里堆放着各种型号的钢材,屋顶的航车不时就得吊一捆螺纹钢或一块钢板嗡嗡地滚动着把它放到汽车的车箱里。我干的活也就这么简单,其实就是根据提货单上的要求帮提货的人把他们所要购买的钢材从仓库里取出来,再帮助他们把钢材装好,谁都知道,这样的工作所需的技术并不多,我很快就厌倦了。好在这里的活很多,每天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也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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