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庭筠(十首)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首写闺怨,章法极密,层次极清。首句,写绣屏掩映,可见环境之富丽;次句,写鬓丝撩乱,可见人未起之容仪。三、四两句叙事,画眉梳洗,皆事也。然“懒”字、“迟”字,又兼写人之情态。“照花”两句承上,言梳洗停当,簪花为饰,愈增艳丽。末句,言更换新绣之罗衣,忽睹衣上有鹧鸪双双,遂兴孤独之哀与膏沐谁容之感。有此收束,振起全篇。上文之所以懒画眉、迟梳洗者,皆因有此一段怨情蕴蓄于中也。

  菩萨蛮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哓莺。  玉钓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此首抒怀人之情。起点杏花、绿杨,是芳春景色。此际景色虽美,然人多离别,亦黯然也。“灯在”两句,拍到己之因别而忆,因忆而梦;一梦觉来,廉内之残灯尚在,廉外之残月尚在,而又闻晓莺恼人,其境既迷离倘恍,而其情尤可哀。换头两句,言晓来妆浅眉薄,百无聊赖,亦懒起画眉弄妆也。「春梦」两句倒装,言偶一临镜,忽思及宵来好梦,又不禁自怜憔悴,空负此良辰美景矣。张皋文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观此词可信。末两句,十字皆阳声字,可见温词声韵之响亮。

  菩萨蛮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  画罗金翡翠。香烛消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此首写怀人,亦加倍深刻。首句即说明相忆之切,虚笼全篇。每当玉楼有月之时,总念及远人不归,今见柳丝,更添伤感;以人之思极无力,故觉柳丝摇漾亦无力也。“门外”两句,忆及当时分别之情景,宛然在目。换头,又入今情。绣帏深掩,香烛成泪,较相忆无力,更深更苦。着末,以相忆难成梦作结。窗外残春景象,不堪视听;窗内残梦迷离,尤难排遣。通体景真情真,浑厚流转。

  菩萨蛮

  宝函钿雀金鸂鶒。沈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此首,起句写人妆饰之美,次句写人登临所见春山之美,亦“春日凝妆上翠楼”之起法。“杨柳”两句承上,写春水之美,仿佛画境。晓来登高骋望,触目春山春水,又不能已于兴感。一“又”字,传惊叹之神,且见相别之久,相忆之深。换头,说明人去信断。末两句,自伤苦忆之情,无人得知。以美艳如花之人,而独处凄寂,其幽怨深矣。“此情”句,千回百转,哀思洋溢。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此首写离情,浓淡相间,上片浓丽,下片疏淡。通篇自昼至夜,自夜至晓。其境弥幽,其情弥苦。上片,起三句写境,女三句写人。画堂之内,惟有炉香、蜡泪相对,何等凄寂。迨至夜长衾寒之时,更愁损矣。眉薄鬓残,可见展转反侧、思极无眠之况。下片,承夜长来,单写梧桐夜雨,一气直下,语浅情深。宋人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从此脱胎,然无上文之浓丽相配,故不如此词之深厚。

  南歌子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

  此首写相思,纯用拙重之笔。起两句,写貌。“终日”句,写情。“为君”句,承上“相思”,透进一层,低回欲绝。

  南歌子

  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薰。近来心更切,为思君。

  此首,起三句三层。“近来”句,又深一层。“为思君”句总束,振起全词,以上所谓“懒”、“休”、“罢”者,皆恩君之故也。

  梦江南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

  此首叙飘泊之苦,开口即说出作意。“山月”以下三句,即从“天涯”两字上,写出天涯景色,在在堪恨,在在堪伤。而远韵悠然,令人讽诵不厌。

  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此首记倚楼望归舟,极尽惆怅之情。起两句,记午睡起倚楼。“过尽”两句,寓情于景。千帆过尽,不见归舟,可见凝望之久、凝恨之深。眼前但有脉脉斜晖、悠悠绿水,江天极目,情何能已。末句,揭出肠断之意,余味隽永。温词大抵绮丽浓郁,而此两首则空灵疏荡,别具丰神。

  河传

  湖上。闲望。雨潇潇。烟浦花桥。路遥。谢娘翠蛾愁不销。终朝。梦魂迷晚潮。  荡子天涯归棹远。春已晚。莺语空肠断。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闻郎马嘶。

  此首二、三、四、五、七字句,错杂用之,故声情曲折宛转,或敛或放,真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也。“湖上”点明地方。“闲望”两字,一篇之主。烟雨模糊,是望中景色;眉锁梦迷,是望中愁情。换头,写水上望归,而归棹不见。着末,写堤上望归,而郎马不嘶。写来层次极明,情致极缠绵。白雨斋谓“直是化境”,非虚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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