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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九王病重人心惶惶






  权倾一时的多尔衮终于没能等到皇袍加身那一天,死神的召唤让他带着满腔遗憾踏上永远的归途。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一大早,御花园里就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御花园建于明代,是皇宫的宫廷花园,有一万多平方米。假山异石,奇花异草,楼台掩映,曲径通幽,四周有茂盛的藤罗和绿树,还有池塘和流水。处处精致,样样美妙。清朝刚入关后,幼主顺治便喜欢上了这片园子,这里是他自由玩耍的天地,在这里他觉得无拘无束,快乐得像一只小鸟。
  现在,少年天子却一反常态,不是躲在长廊边的紫藤后面与大小太监们捉迷藏,而是站在了假山上的亭子里,大声地朗读着流行的汉字启蒙读物《千字文》。现在,《三字经》福临已经烂熟于心了,并能—一解释出句中的出处和含义,因为他记住了《三字经》里这样的话:“为学者,必有初,小学终,至四书。”这汉字汉语相当深奥复杂,须得从头慢慢来,循序渐进。
  “皇上似乎长大了,突然间换了个人似的。”太监们闲着无事,悄声议论起来。
  “可不,从前万岁爷每天都要小的临帖子,现在倒好,万岁爷写了十多张还不肯罢休,害得小的连笔杆子都摸不着了。”兀里虎摸着脑门子发愣。
  “你小子别做梦了,凭着长得俊还想出人头地吗?好好伺候万岁爷,以后多攒几个银也好积德行善,下辈子再做个全乎人吧。”一个太监笑嘻嘻地拧了一把兀里虎白嫩的脸蛋。
  “唉,皇上这一读书,咱们倒清闲自在了。哎,听说茶房的严公公家里的妻子来京里看他了,就住在天桥的一家客栈里。”
  “那婆娘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铁了心要跟严公公。也不赖呀,吃香喝辣的总受不了罪了。”
  “那又能怎样?女人家图的是什么?听说慈宁宫的海公公也在家乡娶媳妇了,你们猜是谁?就是打慈宁宫里出去的乌兰姑娘!”
  众太监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海中天倒是艳福不浅哪,能娶到这样的大美人!”
  “嗐!美什么?如今那乌兰已是人老珠黄,听说患了喉疾,说不出话来了,每日里只拿手比比划划比个哑巴也强不到哪儿去!”
  “真的?想不到这乌兰姑娘会落得个这样的结果!唉!”众人一阵欷叹。
  “听说万岁爷不久就要大婚了,摄政王已经派英王阿济格前去求婚了。”
  “是哪里的格格?”兀里虎好奇地问道。
  “嗐,这还用问,肯定是那蒙古族科尔沁部的格格呗。”吴良辅故作神秘,压低了声音:“人都说蒙古的科尔沁部是咱大清的后妃之家哩。蒙古骑兵勇猛善战,人称‘铁骑’,每有大的征伐,必出兵相助。顺治元年,他们随睿亲王人山海关,杀败李闯。顺治二年又随豫亲王多铎横扫江南,并在北部击败喀尔喀土谢图汗和车臣汗的援兵。这科尔沁部与满族皇室间的姻亲算是铁定了!”
  众大监们听吴良辅说得头头是道,无不面露佩服之色。“是哩,吴公公言之有理。孝庄太后不就是科尔沁部的吗?还有哇,那已经薨逝的孝端太后,睿王爷已经过世的大福晋,还有睿王爷新立的侧福晋,乖乖,她们不都是蒙古科尔沁部的吗?”
  “吴公公,听说这一次摄政王去山海关外行猎是虚,迎娶朝鲜国的公主才是实?”
  “嘘!你们私下里说别的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提及与摄政王相干的事情!不过——”吴良辅还是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王爷已经与那朝鲜国的顺义公主同了房,可是过了几天,就发了脾气,说朝鲜国的公主长得不美,要使者禀告朝鲜国王,在国内遍选美女送来做侍女。你们想想看,这摄政王爷的胃口可真是大呀!”
  众太监们捂着嘴一阵嬉笑。
  “怎么着,青天白日的,你们敢说王爷的不是吗?”
  糟了,还真是隔墙有耳!太监们只顾围着吴良辅,听他说那些颇为神秘的逸闻趣事。没料到打天一门里走出了孝庄皇太后!
  “娘娘吉祥!奴才们该死!不该乱爵舌头,请娘娘恕罪!”吴良辅等人慌得就地跪倒,像捣蒜似地磕头求饶。
  “今后再敢胡言乱语,仔细你们的舌头!”孝庄后披着大红镶金边的披风,在阳光下十分醒目。看来她也正在宫里溜着圈子,侍女乌云和随侍太监海中天跟在身后。
  “皇上今儿个倒是挺用功呢。”孝庄后的脸上现出了难得的笑容。
  “娘娘,万岁爷这阵子可用功呢!别看他表面上挺爱闹爱玩的,实际上他一有空就躲在书房里不出来,昨晚上万岁爷一口气临了十二张帖子呢。”吴良辅见太后似乎心情不错,便悄悄拍去了膝上的灰,跟在了太后的身后,讨好地说道。
  “真的吗?可也不能太用功了。吴良辅,你在这宫里已经呆了快二十年了吧?”
  “嗻。”
  “那你可知道明朝是怎么亡的?”
  “这个……”吴良辅嗫嚅着,不敢正视太后那炯炯的目光。“听大人们说,是因为奸臣当道,流寇四起,还有,还有崇祯皇帝德薄福小……”
  “还有一条,你怎么装起了糊涂?明朝之亡在于宦祸!”孝庄后一针见血,吴良辅不觉头皮发麻。“明熹宗时的魏忠贤将宦祸推至了顶峰,他自行拟旨,擅权乱政,诬陷忠良,重用私党,指鹿为马。这些,难道你就没有耳闻?”
  吴良辅的额上沁出了汗珠子,太后的眼睛像鹰隼似的直盯得他心里发毛,他不停地自问:我做错了什么事了吗?没唆使小皇帝做出格的事呀?为什么太后总看我不顺眼呢?
  “其实,那崇祯帝,就是你先前的主子,倒不失为一位有为之君,但在外患内乱的冲击之下,他回天乏力,只能与明朝共灭亡了。”
  “是,是,太后所言极是。”吴良辅抬起衣袖揩着脑门子上的冷汗。
  “吴良辅,你为人聪明,又熟悉宫里各种规矩,尤其是深得摄政王和幼主的宠信,哀家只提醒你一句,这汉人千年的基业,如今已落到了满清帝国的幼主顺治帝身上,他身上的担子重啊!作为幼主的近侍太监,你得好自为之呀!”孝庄后说着径自朝假山那边走去了。
  孝庄太后的话,在吴良辅听来犹如芒刺在背,令他十分不自在。他是个太监,一个阉人,既然在人前不能名正言顺地抛头露面,那么在背后他也想为所欲为来发泄和弥补身体上的缺陷和不平衡的心态。东汉时赫赫有名的“五侯十常侍”,代行天威开了宦官封侯之列,这正是吴良辅梦寐以求的。东汉立国170年,外戚宦官轮番控制朝政竟达110年,其中宦官专权就占四成以上。想想看,能在后宫大内,号令文武百官,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上,这该是何等风光?这难道不是吴良辅等宦者的绝佳榜样吗?大唐帝国,太监中被授黄衣紫衣者竟不下四千人,有一个太监被拜为骠骑大将军,官至一品,而当朝的宰相也不过是三品!这该是何等的荣耀呀!远的不说,威服海外的堂堂大明帝国,宦官又是何等的得意呀!王振、汪直、刘谨、魏忠贤,他们的权势一个比一个大,而魏忠贤竟被朝臣们称为“九千岁”,甚至是“九千九百岁”!这么多数不胜数的例子,怎能不令吴良辅为之心动?
  在当时的社会里,有学问的人凭学识人仕为官,像那洪亨九,本是万历年间的举人,后又登进士,此后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先为兵部尚书,“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保定、真定等处军务”,后又奉命人卫京师,于崇祯十二年被封为蓟辽总督,主持对清战争。此后虽然这洪承畴兵败被俘,成为大清的降将,但却一再得到重用,“恩养有加”。清兵人关之后,洪承畴奉命仍以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付都御史原街人内院住理机务,为秘书院大学士,从顺治二年以后,洪承畴又被以原官总督军务派去招抚江南。而眼下,洪承畴再次人内院住理机务,并担任了《清太宗实录》的总裁官和会试主考官。像洪承畴这样的“人才”,一般人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只有徒生羡慕了。
  当然,有钱的人也可以拜“赵公元帅”经商而成为富翁,在这个社会站有一席之地。所谓官商官商,官官相护,狼狈为奸,鬻官卖爵而飞黄股达者也大有人在。但平民百姓,尚不得温饱,又怎么可能去读那“圣贤书”或经商致富?吴良辅,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家子弟,要想从社会底层出人头地,便只有走这一条迈人宫门的“捷径”了,即使不能飞黄腾达,但自此没了衣食之忧,还能接济一下家人,这条路也还是颇有吸引力的。极强烈的等级差异、贫富悬殊,使那些挣扎在贫困线上的穷人家的子弟,宁愿忍受生理上的牺牲以及心理上的重压而换取温饱和晋身之价,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当十多岁的吴良辅怀抱绮丽的幻想,义无反顾地踏进了紫禁城以后,便将亲娘的眼泪和老爹的叹息抛在了一边,臆想着将来可能会有的荣华富贵,吴良辅细长的眼睛里泛起了激动的泪光!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混出个样子来,衣锦还乡,为爹娘脸上增光,让弟妹衣食无忧!可没料到,紫禁城里有数千名太监,人才济济,瘦小的吴良辅在吃惊之余,只有忍气吞声一步步从底层做起了。“要想人前显贵,须得背后受罪”,他记住了父亲的叮咛。
  虽说都是宫里的太监,却有天壤之别。宫内礼节之多也是外人无法想象的。仅从穿戴上来说,宫内太监的服饰有严格的规定,要随四季的不同,按时更换,这是从老年间就传下来的规矩:服分五色,即灰、蓝、绛、茶、驼五种颜色。从春天一到,自大内总管起一直到最底层的太监,一律换上灰蓝色衣裳,在宫里老远一瞧,便知道哪儿有太监。夏天要换上茶驼色服装,不论多热,也不能穿背心,非在外面穿上麻布小褂不可。太监只要在宫里,哪怕是在自个儿的房子里,也得衣冠整齐,麻衣套裤紧贴在汗流浃背的身上,脚上还得套上布袜子,再穿一双锻面的靴子。久而久之,老太监们练就了这种捂汗的功夫,而新进宫的太监可就遭罪了,肢胳窝、腹沟里长满了痱子和毒疮,又痛又痒,别提多难受了。所以,当时的北京城里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嘿,穿了这么多衣裳,跟捂汗包似的,练当太监哪?”秋天和冬天再换上灰蓝色衣袍。每逢主子的寿辰,太监则必须穿上绛紫色的衣袍以增添喜气,而逢忌日,他们则要穿青紫色衣衫以示哀悼。若是有人晕头晕脑穿错了衣服,那错可就大了。
  吴良辅进宫之后的最初几年,只能以徒弟身份没日没夜地伺候师傅刘老爷。沏茶倒水,一日三餐送饭端菜不说,连屎盆子、尿罐子也得由他去倒去冲洗。所幸这刘老爷是司社监的太监,吴良辅在领教了皇宫底层小太监那难熬的日子之后,渐渐地也熟悉了宫廷里的事务,终于有一天他也成了司社监的太监之一了。就在吴良辅以为快要时来运转之时,忽然在一夜之间,大明帝国犹如山峰般地坍塌了,许多宫人惊慌失措,带着多年的积蓄逃离了紫禁城,而吴良辅却留了下来。功不成名不就,他能往哪里去?这付弱柔的身子又怎堪宫墙外那凄风苦雨?得,千年基业,只得一家独享,管他谁是这紫禁城的主人,这后宫仍需要吴良辅这样的宫人。果然,紫禁城虽然在一年内换了三次主人,但为数众多的宫人仍在宫里。怡然自得地吃着皇粮,而且,对吴良辅来说,当他发觉新主子不过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幼童时,不禁怦然心动,这一回也许真到了他的出头之日。
  “额娘吉祥”!福临看见了母后,便兴冲冲从亭子上跑了下来,手里还捧着一本书。
  “孩子,你真的是长大了!”看着差不多与自己一样高的福临,孝庄后的声音中充满了无限的爱意。
  “额娘,告诉你一个秘密。”福临踞起脚将嘴巴贴在了母后的耳旁,悄声说道:“自从他出去狩猎之后,儿臣心里别提多轻松自在!”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皇父摄政王多尔衮了。孝庄后笑了,带着一些苦涩:“孩子,您真的这样惧怕阿玛王?不要怕,有额娘在,再说你也长大了,阿玛王也不能再对你怎么样了。”
  “这一次阿玛王说要去秋猎,儿臣心里就犯嘀咕,生怕他把我也带了去。要说儿臣也很喜欢射猎,可每次跟阿玛王在一起,总觉得十分别扭。母后,有许多事儿臣一直不明白,憋在心里又觉得难受。”
  “噢?那你就说说看,让额娘帮你想想办法。”孝庄后伸手揽住了福临的肩膀。此时,微风徐来,一阵醉人的幽香随风飘散,那是沁人心脾的桂花香。娘俩肩并着肩,手拉着手,漫步在金色的阳光下,说着悄悄话儿。
  “说起你阿玛王,孩子,目前就数他位高权重,又立下了赫赫战功,你在他面前还得再忍耐些时日呀。”
  “我已经受够了阿玛王颐指气使的样子了。这一回,但愿他能在外多呆些日子,也让咱们母子透口气!”福临顺手扯断了一枝绿藤,恨恨地将它踩在脚下。
  “孩子,额娘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的委屈比谁都大。可是,连额娘也不得不顺从着他,我们寡母幼儿实在是势单力薄呀。”孝庄后叹息着,接着说:“额娘下嫁于他并非是一时冲动,好在你已经长大,额娘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想如今,你阿玛王一人亲领正白、镶白和正蓝三旗,他的养子多尔博已经开始统辖正白和正蓝二旗,两白旗的重臣们像何洛会等都受到了重用,都当上了内大臣或是护军统领并且参与议政,而两黄旗重臣中锡翰、巩阿岱他们三兄弟也早已成了他的心腹,冷僧机更是青云直上,至于耿直的桑尼和鳌拜却连连被贬被罚。孩子,阿玛王的力量实在太大了,你一定得忍气吞声地挨下去呀!”
  “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屁阿玛王,他占了我的额娘,又觊觎我的帝位,罪不容诛!”
  “孩子,你可不能胡来呀,额娘求求你了!”孝庄后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低声劝慰着儿子。“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孩子,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你羽翼未丰,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呀!别忘了那一日晚上你去睿王府探视的事情,额娘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肉跳呢!”
  “他欺人太甚,儿臣如何能忘记?那一晚儿臣恶梦不断,总觉得有个影子在背后跟着,又觉得胸口问的透不过气来。额娘,像儿臣这样的儿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福临抬起脚将一粒石子踢出了老远。
  “还有英王阿济格,他居然当面轻慢儿臣!口口声声称我是无知幼童,结果呢,却只被罚银!真是岂有此理!他犯的是冒犯龙颜的死罪呀!可是,我的兄长又犯了什么罪?却一再蒙冤屈死在狱中?欺人太甚,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孩子,你心里的苦楚就尽情地当着额娘的面发泄吧。”孝庄后心里一酸,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可是你得记住,尽管阿玛王远离了京城,但这宫里宫外都是他的人,你千万不能随便发火呀!”
  “额娘,儿臣知道。这么多年,仰仗着阿玛王的鼻息,苟且偷生一般儿臣也忍下来了,不到关键时刻,儿臣不会以卵击石的。左书上怎么说来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筋骨,劳其心志,额娘你看,儿臣现在长高了,也壮实了,一切都挺好的嘛。”福临的脸上又现出了顽皮的神态,孝庄后禁不住破涕为笑:“孩子,你可真让额娘担心哪,额娘只盼你快些长大,早日临朝,也好结束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快了,额娘。不信咱们打个赌。额娘你看!”福临一指正前方一棵参天古柏,那高高的枝头落着一只雀儿。
  “如果儿臣一镖出去,打中了它,那么儿臣就赢了。额娘你信不信?”
  孝庄后笑着点头后又摇头。
  “那好,儿臣就露一手给您瞧瞧,这还是海公公教的呢。”福临从荷包里摸出了一枚飞嫖,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瞄准了用力一扔,只听“扑哧”一声,那雀儿连哼都没哼便怦然堕落到地上。
  “懊,我赢喽,我赢喽!”福临小嘴一咧,双脚一跳老高。
  “嗨,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孝庄后看着福临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童言无忌。还有句话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又有谁会想到,不可一世的皇父摄政王居然在狩猎之时会突发风疾,堕于马下?
  “皇父摄政王病危!”告急文书连夜送到了紫禁城,一时间皇宫里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请皇上速速出京,探望摄政王!”冷僧机连连启奏,令少年天子福临十分为难。
  “难道说这一次我又得被迫出京?看这阵势,冷僧机、巩阿岱他们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哼,好一群孝子贤孙,只等阿玛王一咽气,我就要好好收拾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回想着以前的一桩桩一件件令他心酸、胆寒的事情,少年天子心中虽有怨言,却只能强压着:“朕的心情与尔等一样焦虑不安。北京与边外喀喇城相距近千里之遥,纵使朕即刻出宫,日夜兼程,也得一两天的时间。有道是远水不解近渴,朕只有在此祈盼阿玛王吉人天相,早日康复了!”
  “万岁言之有理!”老臣范文程挺身而出,只一句话便令少年天子感动不已。多好的小老头呀,真不愧是三朝元老,一代忠臣!
  “摄政王遭此不幸,臣等莫不痛心疾首。幸好边外有多处温泉,又不乏名医和仙药,加上摄政王正当壮年,一定能躲过这场劫难。老臣以为,如今南方战事正酣,皇上当以军务为紧,宜一鼓作气,一统天下!”
  “可是,这紫禁城没有摄政王做主,谁人能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范先生,摄政王待你不薄呀,为何不思回报处处为幼主说话?”
  “冷僧机,你身为大臣,难道就不是处处为朕着想吗?试问你是谁的臣子?如此放肆!”有范文程、洪承畴等元老在,福临不再怯弱,厉声斥责着冷僧机。
  “微臣以为皇上不必为此而耽误时间。前几次摄政王身体不适时,皇上都躬自亲往探视,循家人之礼,结果王爷的病使不治而愈。这一次,王爷病情严重,皇上更应前往探视,聊表皇上的孝心。试想,没有王爷的操持,大清国能有今天宏大的局面吗?皇上日夜兼程又有何妨?”
  “不行!”洪承畴倏地起身,大声反对,气得巩阿岱干瞪眼。“你们难道不知道边关正在作乱吗?虽然山西姜瓖的倒戈已被平叛,但陕西、山西一带的反清活动并没有停止。万一这些逆臣贼子得知了皇上行将出宫北上的消息,在途中加以拦劫行刺,这后果谁人能负?”
  洪承畴如今总算是大清的有功之臣了,又身为太子太保、秘书院大学士,说起话来也与从前不同了,理直气壮,令巩阿岱和冷僧机等心怀鬼胎之人哑口无言。
  这也是事实。自从清兵征服江南之后,便采取了一系列惨无人道的高压政策,甚至制造了“扬州十日”、“嘉定屠城”。“江阴屠城”等一系列骇人听闻的血案,以致遭到了江南人民的切齿痛恨,反清的浪潮迅速传遍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而原先一批降清的故明将领也趁机倒戈反清,与各地的农民军遥声相援,致使清朝的统治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继顺治五年江西提督金声桓、副将王得仁临阵倒戈,举兵抗清之后,广东提督李成栋也倒向了南明永历政权,之后,在山西大同又爆发了姜瓖的倒戈抗清,并得到了山西大部地区以及陕西的延安、榆林等地的响应,影响极大。为了早日平定此次反叛,摄政王多尔衮三次亲征,前后动用了亲(郡)王以上者4人,其它高级将领数十人,正所谓“诸将一时多受命,亲王三遣自临边”。
  姜瓖反叛已弄得京师人心惶惶,洪承畴此言一出,谁还敢再坚持让少年天子出京北上?
  “真悬哪,若没有范、洪两位老臣的鼎力支持,只恐怕朕此番要有去无回了!”福临心中感慨万分。
  “这样吧,速派宫里最好的太医,由卫兵护送日夜兼程赶往喀喇城(今河北省承德市郊),将朕身上的这件黄马褂也一并带去,就说朕日夜为阿玛王祈祷,愿他战胜病魔,早日康复!”福临一边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一边起身解下了黄马褂。
  冷僧机等人只得接了黄马褂,匆匆退下。
  “范先生,洪先生,连日来奏折颇多,朕对汉字又读不明白,就请两位老臣协同请王贝勒当朝处理吧。喏,这是朕的金印。”
  “臣等谢主隆恩!”
  退了朝,福临觉得心里尤其轻松,真想放声大喊几声痛快痛快。在太和殿前仁立片刻,心里拿不定主意下一步究竟做些什么。
  此时太阳西斜,天空碧透,外面肯定是一个秋高气爽的精彩世界。少年天子悄悄叹息着,阳光与明黄色琉璃瓦反射在他的脸上,仿佛涂抹上了一层古铜的色彩。
  “万岁爷,您若是再高一些再胖一些,就真的很像了。”
  “像什么?”福临被小太监的话弄得糊涂了。“你是新来的吧?叫许喜庆?”
  “奴才是李国柱,那边的那个瘦些的才叫许喜庆呢。”胖嘟嘟的喜春说话的时候脸上会现出一个小酒窝,他的声音很清脆悦耳,脸皮子也很白净。他们俩人的名字都是吴良辅给起的。
  “奴才家不远有一座菩萨庙,奴才打小就在里边玩。奴才觉得万岁爷您这会儿的模样可真像那庙里的菩萨。”
  “菩萨?你们汉人都很尊崇他吗?他有什么功德呢?”
  “菩萨可神通呢。听老人们说呀,只要你诚心诚意地去拜他,他就会有求必应!他能让人逢凶化吉,能造福于苍生,给没有子嗣的人家送来儿女,他心肠好,是个大慈大悲的好人。”
  “噢?朕可没有那样的神通呀,只可惜朕此时不能去看看这观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福临不禁有些怅然。“菩萨?他能预知未来吗?对,何不去找汤若望聊聊?”
  福临立即提高了声音:“兀里虎,快将朕的坐骑牵来,朕要出宫去见一个人!”
  五风楼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那凌空翘起的飞檐邸吻上,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
  “嘿,这午门真是庄严雄伟呀!吴良辅,你觉得这重建之后的午门与以前怎么样?”福临骑在马上,显得兴致勃勃。
  “那还用说,当然是更气派了!那两侧殿亭巍峨,廊庑相联,全都换上了崭新的金色琉璃瓦,嘿,别提多漂亮了。万岁爷,奴才听以前的师傅说过,这紫禁城四周的九梁十八柱的角楼,还有一段故事呢。”
  “噢?快说来听听。”
  “嗻。”吴良辅知道今儿个万岁心情好,趁着他高兴便投其所好有声有色地说开了。
  “这紫禁城共有四个门,正南是午门,正北是玄武门,东为东华门,西为西华门,这城墙的四周都建了九梁十八柱的角楼,很是壮观。传说当年大明永乐皇帝朱棣急于迁都于北京,便下令工匠们限期三个月修成这种角楼。当时正是三伏天,工匠们顶着烈日酷暑却一筹莫展,因为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建筑,无从下手哇。有位老木匠实在熬不住了,便溜到天桥一带去找乐子散散心,谁知就碰见了一个卖蝈蝈的,木匠见那蝈蝈笼子编得有棱有角十分精致漂亮,便突发奇想,当即买了一个,仔细一数,正是不多不少整整九梁十八柱!于是,皇宫的角楼就仿照这个蝈蝈笼子的样子建成了。”
  “嗯,倒还真的有趣!”少年天子骑在小马上,悠然自得地观赏着紫禁城的角楼,他的身后跟着一班穿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和穿蓝袍戴红顶子帽的内侍太监们。
  出了五凤楼,左侧是太庙,供奉着大清爱新觉罗家的祖宗牌位,右侧是社稷坛,是皇帝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地方。这两处是福临最熟悉不过的地方了,每逢节日或举行大典,他都少不了来此祭拜一番。当然,如果去皇城正阳门外的天坛去祭天祈谷,福临则会更加高兴,这样就可以来来回回饱览京城的景色了。
  再往南走,便到了天安门,福临勒住缰绳,眯缝着眼睛抬头仔细打量着这座气势恢宏的城门楼。
  “万岁爷,这是皇城的正门,明朝叫承天门,主子您改名为天安门了。”
  “废话,这也用你说?”福临瞪了一眼吴良辅。“重修这城门楼子是朕亲手盖的金印,拨的款,那一天不知何故恰巧阿玛王不在,所以朕便做了一回主。这城门楼的一砖一瓦,朕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奴才不信,万岁爷能记得这么清楚?您虽然还没有临朝执政,但每日里诸事烦杂也够您忙乎的了,又得读书又得写字,您还记得住这天安门上的一砖一瓦?”吴良辅不住地摇头。
  “大胆的狗奴才,你也敢小瞧朕?”
  “奴才不敢!”
  “你们看,”福临用手一指,“这天安门上共有城门五阙,重楼九楹,城楼高十丈一尺零一寸,城须弥座为汉白玉石,其上为大砖台,台高三丈多,每块砖的重量大约有48斤重!”
  福临的一席话令太监们不住地点头。“万岁好记性!”福临一脸的得意:“此乃雕虫小技,若是朕肯用心,便没有朕不知道的事情!”
  天安门前蹲着两对石狮子,左边的雄师在玩弄着绣球,右边的雌师抚摸着幼狮,造型生动,神态逼真,健壮雄伟。过了金水桥,福临情不自禁回身看着天安门前后的那两对浑圆挺拔、雕刻精美的“望柱”,母后的话又在他耳畔回想:“人们把天安门前两个华表上蹲着的两个石狮叫做‘望君归’,只要皇上外出日子一长,他们就会说话,‘国君呀,你不要老在外面游山玩水了,你快回来料理国事吧,我们俩个盼你回宫,把眼睛都快望穿了!’”
  “‘望君归’‘望君出’,朕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朕此番出宫只是去钦天监,很快就会回宫的,你们就放心吧。驾!”福临忽然扬鞭催马,沿着十分宽敞的御路桥急驰而去,急得身后的侍卫太监们大呼小叫,一路小跑地穷追不舍。
  在天安门和正阳门之间,大清的统治机构三院六部便设在这里。在中国那条宽阔笔直的千步廊两侧,官署林立,府部对列。
  清朝沿袭明制,负责中央行政管理的最主要机构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以及理藩院和都察院等。吏部班列六部部首,是主管全国文职官员任命考核的机构。户部是掌管全国疆土、田地、户籍、俸饷、财务的机构,天下钱粮,统归户部,国家各种开支,也仅由户部支配。礼部是管理国家典礼及学校、科举等事务的机构,此外还没有太常寺、光禄寺以及鸿胪寺等机构。兵部是管理全国军事以及武职官员考核任免的机构。刑部则是掌管全国法律、刑罚的司法机构,与大理寺、都察院组成三法司共同负责审核大案要案以及审定各种法律。工部是掌管全国各种工程事务的机构,此外另设有漕运总督(掌漕粮运输)和河道总督(掌河道疏浚堤防)直接对朝廷负责。理藩院是掌管内外蒙古及青海、新疆、西藏等地区的蒙古。回、藏等少数民族事务的机构。在中央设有专门管理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事务的机构,这在中国政治制度史上亦属首创,令人不能不佩服身为少数民族之一的满清统治者具有远大的目光和政治手腕。没有这个机构,很难想象大清帝国能顺利地发展成多民族的封建大帝国。
  “雕栏五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原本是大明官署所在地,如今已经换了朝牌。只见文武百官们进进出出,肩摩毂击,均是顶戴花翎脑后拖着长长的辫子,一色满人的打扮。
  群臣们没料到皇上会临幸三院六部,纷纷跪在御道两旁,不敢窥视龙颜。虽说皇上已经出了紫禁城来到了皇城,但这皇城四下都有八旗驻防,戒备森严,闲杂人等是无法人内的,所以皇上有绝对的人身安全。北面安定门内驻着镶黄旗,德胜门内驻着正黄旗;东直门内驻有正白旗,朝阳门内驻有镶白旗;南面的崇文门内驻着正蓝旗,宣武门内驻着镶蓝旗;在西直门内驻着正红旗,阜城门内验着镇红旗。八旗分列,拱卫皇居,可谓万无一失。
  福临没有理睬跪在两旁的群臣们,骑着马径自闯入了钦天监。
  “汤若望在吗?”
  “是谁找我?有事明天再说,现在我要回耶稣会去祷告了。”汤若望正低头整理着靴子,看来他对满族人的朝服和朝靴很不习惯。
  “怎么,看见朕来了就急着要回去?”
  汤若望一听此话慌的连忙起身,双手抱拳对福临连连作揖:“老臣有眼无珠,还请皇上恕罪。”他汉话讲得倒是满地道,合情合理,然而拜见天子时的动作却不伦不类,让一旁的太监们乐不可支。
  “你们全退下,朕与钦天监正有要事要商量。”福临坐在了正中的太师椅上,汤若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垂手站在一旁,一脸的疑问。
  “哎!你干吗这样?坐下吧,朕只问你一件事,近日天象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噢,皇上这一提醒,老臣倒差一点儿忘了。”汤若望碧蓝的眼睛不停地眨着,他脸色红润,金发高鼻梁,腮上有一抹浓密的浅黄色胡须,整个人虽已五十多岁,但看上去精神饱满,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
  “昨夜星光灿烂,银河分明,夜气甚清。但见紫微垣中帝星却有些摇动。”
  “帝星摇动?这不正应了朕好玩乐吗?此事乃小事一桩,居然连上天星文也能垂象?”福临不禁神情严肃起来,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神在主宰一切,他的一举一动看来都躲不过天神那智慧的眼睛啊。
  “不然。臣以为帝星之所以摇动,乃是因为帝星身边出现了一颗大星,色赤而亮,闪闪摇动,距帝座近在咫尺。”
  “果真?此何星也这等光芒可畏?”福临不觉紧张起来。
  “皇上不必紧张,那新出现的乃是一颗流星,老臣再定睛看去时,它已经向东北方向坠落了,只留下一道细细的银线。”
  “唉!你倒是一口气讲完呀,却把朕吓了一跳。”福临松了一口气。
  “皇上,其实这流星划落倒可能会在世上引起灾难,那流星迫近帝座,恐有关国运,还盼皇上以非常备之。”
  “这么严重?”福临瞪大了眼睛,心又提了起来。“请你直言相告,但说无妨。”
  “既是这样,老臣便斗胆直言了。”汤若望定定地看着福临:“顺治皇帝,听说你的阿玛王在塞外已经病入膏肓?”
  “正是。朕因此而忐忑不安,不知是福是祸,特地前来讨教。”汤若望切入了正题,福临不由地坐直了身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据老臣判断,这一次你的阿玛王可能是凶多吉少,断难生还北京了。”
  “真……真的吗?”福临睁大了眼睛,心里悲喜交集,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可是,你阿玛王多年来专权跋扈,他能轻易地交出大权吗?也许他会有二心,如果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您以为他会怎么做?”
  “这个……朕还从没这么想过。”
  “老臣只是猜测,尚请皇上小心对付,早作安排,以防不测!老臣只是妄加推测,冒犯之处,请皇上宽恕!”汤若望也知道,自己所说的话若传到了摄政王及其心腹的耳中,将必死无疑,满门抄斩,所以他话音刚落便起身跪下了。
  “神父,你是朕的忠臣!你很伟大,给朕指点了迷津!快快请起,不论是真是假,朕都非常感谢你!你是个好老头!”
  的确,汤若望的提醒帮了少年天子的大忙,也显示了大神甫的无比智慧和过人胆识以及他对皇上的无限忠心,怎能不令福临感动!
  幼主福临虽手无缚鸡之力,处境甚危,根本无法与阿玛王相抗衡,但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因为不可一世的阿玛王很可能就此短命夭折,只要皇上耐心等待,静观其变,事情就会有转机,曙光就在前头!
  话说回来,为什么少年天子对这金发蓝眼的外国神甫如此信赖?为什么这个外国小老头冒着死罪而提出忠告?其实,当大清定都北京后的第一次日食出现之后,也就已经决定了亚当·沙尔这个来自莱茵河畔的传道者以后的命运了。像以往多次的比赛一样,在北京的各国天文学家都接到了来自紫禁城的圣旨,他们得以各自的计算方法预报日食。并且公诸于众,而结果是,沙尔的计算与日食情况全完吻合!最公正的裁判是太阳本身,这一有目共睹的事实使沙尔的名声鹊起。钦天监的官员们与沙尔一起登上观象台观察日食。他们对沙尔的精确计算深表赞佩,称之为“尽善尽美”。在上奏朝廷的折子里,官员们这样写道:“我们钦天监大臣大多参加了此次日食观测。事实表明,大统历与食亏情况相差一半,而回回历算法则在时间上差了一个时辰,唯有汤若望介绍的欧洲算法,在黄道和时间上都准确无误。为此,臣等特恭请圣上褒奖西洋神甫汤若望!”
  结果,汤若望不仅得到了褒奖,并且在教袍之外披上了满族人的礼袍,成了堂堂的大清钦天监监正!说来好笑,从1607年起就决心将毕生精力奉献给天而不是地的亚当·沙尔,最后却成了大清帝国最伟大最受人尊敬的天文学家。自从1622年踏上通往中国之路以后,亚当·沙尔便改名为“汤若望”——“汤”与“(亚)当”发音相近,而“若望”则与“约翰”谐音。
  在大清官员们的一片赞誉声中,朝廷决定废除中国传统的记时历,派汤若望出任钦天监监正。自此,新任命的钦天监监正成了少年天子的座上宾,每日两次由宫中送去御膳。这一老一少,一个贵为天子,一个身为外国的传教士,就此结下了莫逆之交,这岂不是天意?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瀑瀑,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日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
  乾清宫里传来了琅琅的读书声,夜幕徐徐降临,“灯火小心!下钱粮!……”随着福隆门前值班太监的一声呼喊——宫中行话叫“喊巡”,日精门、景和门、日华门、月华门等各处当值太监便像接力似地传呼开来,此起彼伏,煞是热闹,但紧接着,宫里就是一片寂静。这时候,乾清门的月台上,任何人都不能打这儿经过了。即使非得途经此处,也只能从底下走。
  万籁俱寂,紫禁城里灯光闪烁,一派祥和之气。不用说,那些不当班的太监们肯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或是抽烟喝茶侃大山,或是摆桌子打牌过把瘾,也有些胆大的从侧门溜出宫到街市上找乐子去了。而那些当班的太监却得睁大了眼睛各司其职,他们把这种夜间当班称为“坐更”,除了各殿的首领。回事在殿内值班以外,其它的太监谁也免不了这个差。实在困极了,值夜的太监便打开自各的铺盖卷儿,放在廊下眯一会儿,还得竖起耳朵随时察听着宫内的异常。十冬腊月可就遭罪了,但也没法子。这会儿已经是秋天了,白天正午的太阳还暖洋洋的,可到了夜晚便觉得寒气袭人了。
  小太监李国柱今儿晚上又该着“坐更”了,呆坐在廊檐下数了一会儿星星,觉得脖子酸了就又起身四处转转,唉,这漫漫长夜何时才能天明?
  宫里皇上仍然在背着古书,听那声音抑扬顿挫倒是兴致勃勃。李国柱慢慢地踱到了院子里,从衣袋里掏出了一管竹萧,横在嘴边,于是在这深宫大内便响起了一阵脆脆的、甜甜的策声。当时,宫里的太监大多都要学一种技艺,为的是往后出宫好歹有个谋生的手段,李柱国乖巧人又聪明很讨人喜欢,很快就被一名老太监看中了,教他吹笛子吹萧,以打发在宫里无聊的日子。
  李柱国在黑夜里忘情地吹着,思绪飘飘似乎飞到了家乡
  “嘿,狗奴才,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黑暗中传来了皇上的声音,李桂国浑身一颤,嗫嚅着:“万岁,奴才一时糊涂,惊扰了万岁,奴才该死!”
  “说的是哪儿的话!这宫里天黑得早,黑咕隆咚的挺憋闷的,你这小曲一吹倒还挺新鲜的。再吹支曲子让朕听听。”
  “嗻!奴才愚笨,现如今只学了这么一首曲子《小放牛》。”
  “那就再吹一遍吧,以后好好学,朕倒还想拜你为师呢。”
  “哎哟喂!万岁可是折煞奴才了,奴才死也不敢哪!”
  “别啰嗦了,叫你吹你就吹吧!”
  一阵悠扬欢乐的曲子又响了起来,福临悠然地踱着步子,嘴里又背诵起了欧阳修的《秋声赋》:“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而来者,惊然而听之,曰:‘异哉!’初浙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纵纵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萧声伴着福临悦耳的朗诵声很是和谐,众太监们悄悄地围拢过来,屏住了呼息,放慢了脚步,谁也不愿谁也不敢坏了天子的雅兴。
  突然,“咚咚咚咚”传来了一阵猛烈的打门声。
  “是谁人在外拍门?”吴良辅尖着嗓子没有好气地往外喊着。
  “吴公公,臣等有要事要面见皇上,请速速开门!”
  “嗯?”福临一怔,不由得想起了那次冷僧机等人夜间乾清宫,挟持着他出宫去探视摄政王的事情。此时此刻又与当时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皇上,请您回宫,待小的们弄清了来者是何人再作打算!”侍卫铁穆尔扬起了嗓子:“皇上已经歇息,任何人不得惊扰!”
  “不得了啦,此事真的是十分火急呀!烦请吴公公禀报皇上,就说卑职宁完我刚从喀喇城赶来,一定要立即晋见皇上!”
  “宁完我?”福临心里一动。这宁完我原为福临的堂兄萨哈廉的家奴,因为机敏有才智,于天聪三年首次科考中脱颖而出而被赏识。这个人对先皇忠心耿耿,为人谦恭有度,不似同样出身低下的冷僧机那般傲慢自负。这一次他随阿玛王去边外狩猎,阿玛王病重已是危在旦夕,为何他要日夜兼程连夜进宫?莫非真有什么重大事情?
  “打开乾清门,让大学士宁完我进宫说话!”福临发话了,同时他又向兀里虎耳语几句,令他速去慈宁宫恭请太后,要知道此时他身边尚没有一个得力之人,他也不知该如何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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