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书架上的战争

作者:朱大可











  上海是水性杨花的城市。上海的秘密就在于它没有历史。在这个失忆的消费天堂,记忆不过是异乡人的病态反应而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一个遭到简单曲解的时代,需要动用内在的生命经验来加以修复。这是我折回历史的原因。
  其实我已无法记住第一本有字读物的名字了,但八岁时的日记表明,那年我读了长篇小说《红旗插上大门岛》。这本现在看来很乏味的书当时就是我的启蒙者,它是一个犀利的咒语。在儿童读物和连环画之外,我意外地抓住了大人世界的把手。那种狂欢式的喜悦真是难以言表。但就在那年,我的读书蜜月刚刚开始,革命突如其来地蒙上了我的眼睛。除了毛的语录和选集,中国不再需要其他思想。
  我有几本非常好玩的书,来自女同学俞欣。她是那种典型的迷你资产阶级,身材纤细小巧,肤色白皙,声音轻柔得宛如耳语,而家里的花园却大如操场。我们是莫逆之交。念小学一二年级时,每天她都到我的窗下叫我一起上学。她的叫声细弱得像蚊子,但我却能清晰地听到。
  “老大可!”她形销骨立地叫道。
  “来啦,老俞头!”我在窗口吼道。
  我们那时流行互相在名字前加个“老”字。那是童年友隋的伟大标志。但她偷着亲我的时候更像是我的妹妹。我喜欢她脸上的“百雀灵”护肤霜的香气。我们差一点就成了夫妻。她好几次对我说要和我结婚。我们好得形影不离,连小便都互相密切跟着。
  小学三年级才开学,她就塞了几本书给我,说是她最心爱的,问我想看吗。我欢天喜地地拿回家去了。它们是一套《安徒生童话集》和一本叫做《一千零一夜》的怪书。但还没有来得及归还,她就从我们班里突然消失了。老师说她家搬走了。我为此伤心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她父母被打死,而她则被送到苏南的一个小城,与老祖母相依为命。这书是她预先藏在我这里的。她年幼的心灵仿佛预见了巨大的灾难。我的童年自此揭过了最黑暗的一页。在她离去之后,我沦为一个性別自闭症患者,几乎无法再与其他小女生说话。
  在抄家风炽盛的1967年,父亲在家里开始了秘密的烧书行动。为了掩盖私藏反动书刊的罪行,父亲把门窗紧紧关闭,拉上窗帘,把四大名著和许多珍贵书籍付之一炬,这其中包括那几部封面华丽的童话。灰烬被抽水马桶反复地冲走。母亲和我则是销毁罪证的帮凶。
  屠书行动整整耗费了几天时间,火焰吞噬着书页,文字从空气中迅速蒸发了,脸盆里只剩下黑色而轻盈的灰烬。而此后的许多天里,屋里都萦绕着书的尸骸的焦味。书的这种易燃陸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在此后很长时间里我都以为,书就是那种专门用来焚烧的事物。
  但还是有一些图书残留了下来,放在储藏室的架子上。父亲是历史教师,他偷藏的大都是与此有关的书,其中包括吴晗的《朱元璋传》、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和胡绳的中共党史等等。这个书目篡改了我童年的精神程序:我绕过童话,直接到达了历史。就小孩子而言,“文革”是童话的最辛酸的敌人。
  密闭的储藏室既没有窗户,也没有电灯(我很奇隆二十年间父母竟没有想过要去装一盏电灯),在其间找书必须先点燃一盏带玻璃罩的小煤油灯。储藏室里除了浓烈的煤油气味,就是书的霉味,它让我呼吸到了距离久远的年代。微弱的灯火闪烁着,燃烧在我手里,在石灰墙上张贴着庞大的影子。每次我都会产生一种幻觉,仿佛进入了一个藏宝的密室。这种神秘陸所带来的快感真是难以名状。在整个少年时代,这个小室成了我从事阅读阴谋的营地。
  除了历史,我家的储藏室里还有少量漏网的小说,如被查禁的欧阳山的《三家巷》和《苦斗》,以及《红岩》、《青春之歌》和《把一切献给党》等等。由于无法进行选择,我陷入了一种混乱的阅读。在我的书单里既有各种地下手抄本,也有官方内部发行的供批判用的“反动作品”(如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但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我在16岁到19岁期间所读的那些书:雪莱的诗剧《钦契》和陀思托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等等。我对他们的崇拜,曾经到达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前者的清纯与后者的疯狂,都令我窒息和喘不过气来。
  那时许多小说书有一个共同外观,就是书页发黄,没有封面和封底,也没有开头和结尾,页码总是从“10”以后开始。我既不知道书名,也不知道作者。无数传阅的脏手毁损了它们,令其呈现为一个衰老和残缺的面容,其上不时出现血斑、头发和污迹。这种肮脏的“盲读”令我生气,因为书页总是在结局呈现之前消失,留下可恶的悬念,逼着我猜测故事的结尾。后来我就能准确预言几乎每一部好莱坞电影的结局。革命把我训练成了阅读的高手。
  我受到的另一种监狱式训练是快速阅读。一部好书必然面临排队轮候和漫长的旅行,如《苦难的历程》(阿·托尔斯泰)、《静静的顿河入《基督山恩仇记》和《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样的多卷巨著,在世面上就像钻石一样珍贵。通常在晚上八点左右,书被一个人送达了,而次日早晨八点,书将被另一个人取走。许多人在书上留下不可捉摸的痕迹。我只有十二小时的阅读时间。我的眼睛开始高速扫描起来。亮度为15瓦的灯光照在书页上,昏黄而黯淡,屋里漂动着感伤的气息。下半夜之前,我总是能够先把全书浏览一遍,而后用剩下的时间细读那些重要的章节。母亲也加入了我们的轮读行列。天亮的时刻,我交出了上百万丰的大书,犹如交出一个被榨空的钱袋。我筋疲力尽,但心情很愉快,头脑里布满了清澈的文学阳光。
  而在短暂的高速阅读之后,我便长时间地沉浸在对书的回味之中,这形成了时间上的鲜明对比。我事后躺在床上,在黑暗里回味那些热烈的意义。记忆仔细碾过了每一个发亮的细节。那时,克利斯朵夫的天才生活就是我的明灯,我把那本只在我手中停留了一夜的书变成了自己的圣经。也许,它还是“文革”后期整个上海西区“音乐帮”的公共指南。书里的浪漫主义气息像瘟疫一样四处传播,把我们大家都搞得小资兮兮的,说话举止都很克利斯朵夫。这种危险的情调滋养着我们的信念。我们藉此开拓着世界的未来面貌。
  在很多年以后,当我回忆那个满含泪水的岁月时才懂得,我从来没有被八十年代塑造过。平庸的大学生涯只能把我毁掉。我身体的摇篮是50年代,而我的精神摇篮则是光华四射的70年代。我和许多人在那时就已经做好迈向文化新纪元的全部准备。在一个貌似压抑和黑暗的时代,我们茁壮成长,并在残缺不全的阅读中找到了自己的神性。
  在中学一二年级的时候,马克思和恩格斯也曾照亮我的头脑。我尤其喜爱《共产党宣言》和《法兰西内战》。在精神早熟的前夜,大革命预言家为我勾勒了一幅自我解放的激越场景。马克思的思想有助于平息我的小资情调,并且激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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