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我跋涉的莽野

作者:张 炜











  一
  
  我常常觉得,我是这样一个作家:一直在不停地为自己的出生地争取尊严和权利的人,一个这样的不自量力的入;同时又是一个一刻也离不开出生地支持的人,一个虚弱而胆性的人。这样讲好像有些矛盾,但又是真实的。我至少具有了这样两种身份,这两种身份统一在我的身上,使我能够不断地走下去,并因此而走上了一条多多少少有别于他人的道路。
  我如果有机会为自己命名,那么我就想把自己称为一个“胆怯的勇士”。
  我的出生地今天叫做“龙口”。龙口市的设置当时没有,只是隶属于黄县的一个小渔村: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才有了龙口市,与黄县并列。60年代,龙口缩为黄县的一个镇。80年代初,黄县开始称为龙口市,当然它已经包含了过去的“龙口”。我这儿要说的是我的更具体的出生地,它就是渤海湾畔的一片莽野。当时这儿地广人稀,没有几个村庄,到处都是丛林。20世纪50年代中期依靠国家的力量在丛林当中开垦了几个果园,但总体上看还是荒凉的。我出生吋,我们家里人从市区西南部来到这片丛林野地也不过才七八年。当时只有我们一户人家住在林子里,穿过林子往东南走很远才能看到一个村子,它的名字很怪,叫“灯影”。
  “灯影”在我童年的眼里差不多是人间的一座城郭。那里有过多的喧哗和热闹,这一切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有些吓人。而今天看它当年不过是一个非常简陋的小村,村民以林业农耕为主,多少捕一点鱼。
  我们家到丛林里来本为了躲过兵荒马乱的年月,所以只搭了一座小茅屋。想不到我们家就在这样一座小屋里一直住下去,并且不再挪动,我也出生了。我一睁眼就是这样的环境,到处是树、野兽,是荒野一片,还有大海,只很少看到人。我的父亲长年在外地,母亲去果园打工。我的大多数吋间与外祖母在一起。满头白发的外祖母领着我在林子里,或者我一个人跑开,去林子的某个角落。我就这样长大,长到上学。
  
  二
  
  我们家躲进林干的时候带来了许多书。寂寞无人的环境加上书,可以想象,人就容易爱上文学这一类事情了。我大概从很小时候起就能写点什么,我写的主要内容是两方面的,一是内心的幻想,二是林中的万物。心中有万物,林子里也有万物。这些,完全不是林子外的同龄人所能理解和知道的。这成了我的特长,入学后,这一特长变得越来越明显了,也就飞快发展起来。简单点讲,这就是我的文学之路的开始。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接受的一个越来越大的刺激,就是人,特別是成群的人对我的刺激。许多的人一下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世界里,不能不说是惊喜中又有些大惊慌。我从小形成的一个习惯,一个见解,这时候都受到了冲击。我习惯的是无人的寂静,是更天然的生活,是这种生活对我的要求。只有从学校回到林子里,才能恢复以前的生活和以前的经验,但这要等到假期。童年的经验是顽固而强大的,有时甚至是不可改变的。这就决定了我一生里的许多时候都在別人的世界里,都在与我不习惯的世界相处。当然,我的苦恼和多少有別于过去的喜悦,也都缘此而生。
  说起来让人不信,记得我直到二十多岁,只要有人大声喊叫一句,我心上还是要产生突然的、条件反射般的惶恐。直到现在,我在人多的地方呆久了,还常常要头疼欲裂。后来我慢慢克服,努力到现在。但是说到底内心里的东西是无法克服的。我得说,在反抗这种恐惧的同时,我越来越怀念出生地的一切。我大概也在这怀念中多多少少夸大了故地之美。那里好像到处都变得可亲可爱了,再也没有了荒凉和寂寥之苦。那里的蘑菇和小兽都成了多么诱人的朋友,还有空旷的大海,一望无边的水,都成为我心中最好最完美的世界。
  对比我的童年,我的成人世界是这样地不同。我对这个越来越吵闹的成人世界是反应强烈的。我当然不喜欢,不习惯,本能地要躲避和反抗。同时我也越来越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就是这个世界的大部分、它的大多数时间,总是要充满了喧哗的。这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一个事实。问题是每个人接受的过程和方法都不一样。我在接受的同时也充满了幻想和反抗,我对付它的方法就是不断地靠想象返回自己的过去,进入我的那片莽野。我大概永远不能够从这片莽野中脱身。
  这样,我的写作大约就分成了两大部分。一部分直接就是对于记忆的那片天地的描绘和怀念,这里面有许多真诚的赞颂,更有许多欢乐。另一部分则是对欲望和喧闹的外部世界的质疑,这里面当然有迷茫,有痛苦,有深长的遗憾。我这当中有一个发现,就是拥挤的人群对于完美的生存会有致命的毁坏。他们作为个体有时是充满了建设的美好愿望的,但作为一个群体是可能走向毁坏的。我的这个悲观影响了我的表达,也影响了表达的色调和方法。
  我觉得与人的交流和交往既是通向极大发现和惊喜的过程,也是引起最大沮丧的原因。人与人的交往奇累无比,许多时候是痛苦的、劳心劳神的。而与自然万物的交往则简单明了得多,容易得多。人在自然中的欣悦,简直是无法形容的。人离开了这种交往,就是陷于苦恼的开端。这儿我要举一些例子。如中国和东方的许多国家,其中的一大部分智者都出家了,当了和尚或者尼姑。他们那么聪慧,未必不知道人间的欢乐幸福,可是他们权衡之后,也仍然要放弃世俗生活。还有,西方的一些大智者、大文学家艺术家在闹市中过着一种波希米亚式的生活,也是对世俗生活的拒绝。其原因非常简单,就是说他们不是不爱人,而是被人与人之间的繁琐悲伤折腾得实在是够了。
  
  三
  
  我1975年发表了第一首长诗,现在已经找不到了。我记得那是写一个复员的老红军在海边上吹号的故事,是一首叙事长诗。海边上要开垦荒地,要兴师动众,所以也就有了一个在工地上吹号的人——他把垦荒多多少少当成了打仗。这是怎样可怕的一场战斗,开垦的结果是大片丛林不见了,我过去的莽野不见了,各种植物动物不见了,代之以农田之类——后来就是沙漠化,干旱,是惨不忍睹的环境。我当时不懂得后果的严重陸,还觉得好玩,迷着他的大铜号。
  如果是现在,我当然是做不出这样的诗的。那时吹号的人在莽野上,他与它一起组成了一个童话。我喜爱这童话,不知道这童话背后隐含的可怕的东西。
  大约就是从那场开垦开始,我的那个真实的世界被破坏了。现在它已经不成样子,树木稀少,尘土飞扬,人比树多得多。还有,大多数楼房也比树高得多。海也变浑了。我们现代都市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母亲常对我回忆起往昔,回忆那时在莽林里迷路,还有拣不尽的蘑菇之类的事。她说,当时柳树林里的鸟儿太多了,它们每天夜里翅膀碰下的干树枝就是用不完的烧柴。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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