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在苦难中磨砺

作者:赵 细











  父亲的一生大致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时间分布也较为均匀,即:十七、八岁出头到四十岁,在抗日炮火中,他从一个热血青年,在求索和追求中,逐渐成长为一个史学家;四十岁到六十岁这无疑是他一生申的最低谷:历遭劫难、九死一生。这本应是人生的黄金期,一个学人最有价值、最出成果的时间段,却因遭遇了历史上少有的几次“群众运动”而荒废了。这段看似没有成就只有苦难的岁月,却锤炼了他的意志,磨砺了他的思想。锻炼了他的体魄,为六十岁以后的暮年阶段产生的飞跃奠定了精神、物质基础,即:学术思想进一步的深沉、穗健与长达九十一年的高寿,完成了一个史学家丰富多彩的人生阅历。
  父亲是五八年被补划为右派的。戴帽不久就随兰州大学历史系合并到西北师大,校、系的合并难免带来小争小斗,而首当其冲成为受气筒的当然是“五类分子”了,更何况还是“外来”的“分子”,这受苦、受累的活,落到外来右派的头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再遇上下放到河西走廊农场劳动这样生死难卜的差事,兰大并进来的教职员工和右派分子,就自然而然地排在了首选之列。
  父亲被下放到河西走廊山丹县四十里铺的师大农场去劳动。他为忘掉饥饿,无论是夜卧地铺或是放马途中,枕边和手中总是拎一本《国语》或《左传》,以此“疗饥”。别人耻笑他“太史公,牛马走”。岂不知这读书的两得,一是疗饥,二是补充精神食粮。父亲这一生在任何境况下不忘读书,只要有书读,怎样都可以,何况是在山丹农场那种困苦状态下读史书呢。这样,父亲就自然对各种历史场景有着別样的体会和理解,对于一个史学家,也就是在这千载难逢的境地中,加深了对人生的领悟、学术上的反思,父亲晚年在学术上又有了一个飞跃,不能不说与这段刻骨铭心的际遇有关。这段阅历带给他的正面效应无疑是思想境界更进一步的深沉与稳健。
  二姐赵纪的死,无疑对父亲是个沉重打击。父母在其碑文中写下“因登山失慎,殒殁于甘肃皋兰山下:得年一十八岁……”在父母的六个子女中,二姐赵纪是唯一没有偏科的一个。即数、理、化、文、体、美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五八年,街头壁画有不少佳作出自她手,而且,她还是创甘肃省纪录的长跑运动健将。那几年,国庆大游行的纪录片中,抬着“体育大队”队标的几员为甘肃体育立下汗马功劳的虎将中,就有二姐赵纪的身影,绰号“大洋马”。就是这样一个身心健康、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最后定格在“得年一十八岁”的如花年华,未能善终。
  六一年的寒假,二姐住校未归,她当时正值高三,要在学校准备即将面临的商考。那时有两件事让她十分郁闷,一件是她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多门功课的课代表,又吃苦耐劳,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处事待人皆很低调,颇得师生们的好评,但在入团时却受到了挫折。老师、同学都激励她一定要报考清华,以她的功底和才华,考清华应该是“小菜一碟”,而她也确实跃跃欲试想步父亲后尘去清华园转一遭。哪知回家一提,被母亲兜头一瓢冷水:“你千万不能报考清华,就凭你爸爸,人家就不会要你。你是兰大附中的尖子生,表现也好,还有长项,知根知底的兰大不会不要你。”
  母亲是对的。兰州大学的化学系,可谓是名扬四海,这里出来的莘莘学子走到哪儿都是深受欢迎的。之所以有此佳誉,不外乎这里云集了一批大名鼎鼎的化学家。而陈时伟、左宗杞夫妇就是蜚声国内外的兰大化学系的领军人物。陈、左二位50年代就被定为二级教授,陈时伟还身兼兰大副校长之职。五七年,夫妻双双落网,被定为极右分子。其小女儿陈绪明当时在兰州一中就读,也是即将商考、品学皆佳的好学生。一位省上的领导去一中作形势报告,提到了“我省大右派陈时伟如何如何”,这位初生牛犊、不知厉害的陈家小女竟在校门口堵住首长专车,质问其:“你凭什么这样讲我的父亲?”当对方得知这就是陈家千金时,笑着点点头钻进车中扬长而去,其后换来的自然是商考名落孙山,而且其后几年也是屡考屡败。我大姐比陈绪明低两届,就在大姐都快大学毕业了,左宗杞找到了当时的兰州大学校长江隆基,不无伤感地说:“我们一生都在从事教育工作,培养了无数的工农子弟,可我们的孩子却得不到受教育的机会……”在江校长的过问下,陈绪明在高中毕业五六年后才得以考入兰大物理系,福兮?祸兮?圓了大学梦的陈氏一家,无法预测这吉凶未卜的未来。真可谓“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文革”一起,已深悟利害的陈绪明就赶紧贴出声明,声讨自己的父母以示划清界限,可这就能饶了你么?她还是被放置在几张码起来的大桌子上面跪着,胸前挂着大右派子女的牌子示众,不久,她失踪了,时至今日、仍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左宗杞每当听到哪里有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或某省某乡偏僻山村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女疯子,她都不顾路途迢遥、不惜代价地赶过去一辨真伪,每次均失望而归,见人就如祥林嫂般地念叨:“……我去了,不是我家明明。”每逢此时,母亲都会潸然泪下,回来对我父亲说:“我们的纪儿倒是没丢,也不过只剩下一副骸骨……”
  这样的先例,让母亲断然做出“不准报清华,只能报兰大”的决定。因为父亲原因入团未果,后又放弃报考清华,是那年寒假让二姐赵纪郁闷的两人心结。2月2日,一场小雪后的中午,她鬼使神差地跟着两位室友上山去拾“地衣”(一种类似发菜,贴着地皮、遇水即胀的菌类野生植物),这一去连殒两命,就再也没能够回来,她们临上山时曾找食堂大师傅商量,让她们把晚餐券一并打出吃掉,晚上她们可以吃拣回来的野菜,遭到大师傅的断然拒绝。当听到她们失足皋兰山、再也回不来时,那位大师傅失声痛哭,再三重复着:“我要早知道这两个娃回不来,说什么也得让她们吃饱了再走呵……”2月2日的晚餐券被父亲牢牢粘在了那一年的日记本中,成为全家痛彻心肺的一个纪念物……
  父亲接到了母亲“速归”的电报,其实场部也接到学校“女儿亡故”的实情,只是没有告诉他真相,通知他收拾东西可以回家了,其他留场人员还牢骚满腹地说:“赵俪生的老婆想他了,捏个词让他回家过年哩。”等父亲踏上归途,场部才当众宣布“赵俪生家中死了人”的消息,以此来稳住人心浮动、思家心切的留场人员的情绪。
  父亲是怎样从四十里铺赶到了山丹火车站,至今仍是个谜,在他的《死三人记》中,有两位就是倒毙荒郊的,一个是劳动完躺在麦草中无人问津冻饿而亡,另一位进城看病,每走一程遇到有单位、有人家的地方就掏出单位证明、粮票钱款,希望能卖给他一口吃的,但那年代就是有钱、有粮票也换不来一口吃的,他就这样走一截、乞求一阵,无望再往前走,好容易挪到了城边,望城倒下,就再也没有爬起来。饥肠辘辘且已衰弱到极点,被大家公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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