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机关大院的故事

作者:张 华











  这个大院是民主党派的机关宿舍,我从小在这里长大。大院中活着的长辈已寥寥,曾经的玩伴不少也都离去,他们却始终是我过去的一面镜子,我怕在镜中照到过去的自己。一幕暮悲剧与闹剧曾轮番上演,看多了。心凉了,内心刻满了深深的恐惧,我过去的魂失落在了机关大院……
  
  抗战夫妻
  
  江伯伯是机关副秘书长,山西人氏。他比父亲小五六岁,冬天总穿一身灰色中山装,夏日一成不变白色短衫,领口从来扣得很紧,不苟言笑,跟父亲一样凡人不理。又由于个头偏商略胖,比父亲威严许多,却缺少父亲的儒雅,给人的印象更加眼高于顶。他管行政,与总务的工人打交道多。大院中工人阶级最是恨他,“文革”中首先起来造反,狠狠报复了一把。运动初起时,响应共产党员人事干部的号召,他是第一批被揪出来的,拉到台上批斗。一次甚至把红卫兵招来,举起皮鞭将他猛抽一顿。听观看批斗的人说,当时就把他的头打破了,鲜血顺着脖颈淌到白衬衫上……好在他想得开,命也大,没过多久,上面便将矛头指向党内走资派了。江伯伯虽属走资派,早年参加过民主运动,却没在党,这才逃过一劫,慢慢被造反派淡忘。
  由于没生过孩子,初到大院的江妈妈显得相当年轻,身材适中,皮肤白皙,又因戴副眼镜,凭添了几分温文尔雅。她是高度近视,上下班从不骑车。每日早晚常能看见她从我家门前走过,手里拿个皮包。引起我注意的是她手里那个考究的皮包,阳光下熠熠生辉,映衬得拿包的女子也考究起来,
  母亲是个热情人,见面爱主动与人打招呼。她和江妈妈是同庚老乡,很快便稔熟,进而无话不谈。如果说母亲在大院中还有朋友,就该是这位江妈妈。
  作为职业妇女又没有孩子拖累,江妈妈对家务很不擅长。为此,她曾向母亲诉苦,说江伯伯总骂她笨手笨脚。母亲便将自家的泡菜捞出来,教她怎么用肉末炒,第二天,她满脸笑容来到我家,说江伯伯特別爱吃,并一个劲儿夸母亲能干。受到鼓励的母亲越发来了精神,又教给她几样自己的拿手菜。
  江氏夫妻在大院住到大约1959年,我小学五年级时,他家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是位比我大一两岁的男孩儿,一看就知是从乡下来的,身穿土布衣服,面对五颜六色的花花世界不知所措,只能以呆滞的目光应对。
  男孩子来了没几天,江妈妈就来找母亲了,满脸愁云,无奈中夹杂着几丝愤懑。两人关起门来,唧咕了大半天。江妈妈前脚走,母亲便在后面开启广播,替她抱起不平。
  原来,那男孩儿为江伯伯与前妻所生,抗战时期,江伯伯从老家辗转来到重庆工作,在那里邂逅了江妈妈,那时的江妈妈迈出校门不久,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比她大几岁的江伯伯眉宇间透着英武,精明能干,一时间给年轻的姑娘留下深刻印象,当江伯伯表示自己是个没有家眷的单身汉并主动向她示爱时,她很快缴械投了降。嫁给江伯伯后,她却有点后悔,因为她实在并不了解这个男人。江伯伯的表现就像雾重庆,将自己包裹在云雾似的秘密里,有许多事情不叫她知道。为共产党做秘密工作也就罢了,当她得知老江在老家居然有老婆孩子时,一颗心简直冻成了冰棍儿。她特别爱面子,原以为找到的是如意郎君,没想到却受骗上当,等于做了人家的小妾。无奈生米已然煮熟,她惟有将满腔的委屈藏于心底,连父母都不敢告诉。其实,这也是抗战中的一大特色,俗称“抗战夫妻”。
  尽管对老江耿耿于怀,随着时间推移,她的内心也逐渐平复:眼不见心净,只要原配与孩子不到跟前,他们不就跟普通夫妻一般无二吗?
  然而,前妻的孩子不打声招呼便到眼前了。好歹也得知会一声吧,这是起码的尊重……思前想后,她觉得特别委屈,对旁人说不出道不明,憋在心里胸膛简直要爆炸,她只有到母亲这里来倾诉,
  江妈妈不是母老虎,何况“无后为大”,她又不能生,也只有又一次面对既成事实了。
  从此,我们在大院中玩儿,就看到江家的男孩儿怯怯地站立着呆看。不久,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建国,当时最时髦的名字。
  为与江伯伯赌气,也为了老来有所依靠,江妈妈终于鼓足勇气对抗,领养了个女孩儿。大院中都知道,那是个被丢弃在医院的私生女。自从有了女儿,不擅家务的江妈妈更加手忙脚乱,虽然请了个保姆,她还是不放心,时常匆匆出入我家,向母亲请教育儿经验,或是求教缝纫知识,母亲有求必应,不断帮忙出谋划策。但有时会忍不住背后说她几句,有福不会享,这么不能干,有的罪受喽!
  有一次,母亲从江家回来,进门便对我说,你江妈妈让我去给小柔改衣裳,顺手拿出件旗袍,真好看!她给我看她穿旗袍拍的照片,漂亮得很!唉,没想到被老江骗到了手,冤枉啊!你说老江多没良心,小柔的生活费、保姆费都是江妈妈一人出,他这当爸爸的竟一毛不拔。山西老心儿,就是小气……
  父亲在旁打断了她的话,別人家的事情你少说几句不行吗?可母亲就是当时住了口,一会儿还是要忍不住唠叨的。
  时间如飞,建国进了商中,小柔也逐渐熬大。建国一直在所谓的棒子面中学读书。自从进入高中,他出息了,不但入了团,还当上干部,我则越混越抽抽。
  到了“文革”,大院人的命运则基本相同,建国去了东北兵团。他甚至比我办回来得还晚,但没有耽误娶妻生子,后来在某机关做小干部。
  小柔很幸运,由于年龄小,学业没在“文革”中耽误。惟一的挫折是第一次考大学只被外地学校录取,而江妈妈说什么也不叫她去。那时的规定必须服从分配,否则将再没资格入大学。眼看小柔上大学无望,多亏机关为她出了个证明,也许还是沾了民主人士的光吧,她第二年又考取师范,毕业后在中学当老师。
  儿女们出去单过后,江氏夫妻到晚年取和平共处、亙不干涉方针。除病痛外,他们都活到了高寿。
  除抗战夫妻这一中国特色及“文革”中的小插曲,这对夫妻该算比较平安地度过了一生。
  人生的大起大落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有时就想,什么人生的大境界、小境界,惟有平安是福。然而,能得一生平安的人在我周围似乎不多。
  
  “假积极兼破鞋”
  
  杨阿姨是带着孩子的单身女人,搬进大院时三十余岁,两个儿子比我大几岁。她个子不高,肩膀略宽,修眉大眼,眼角上挑,脸总是抹得雪白,长得颇像唱京戏的青衣。
  听母亲与邻居闲聊,据说她丈夫解放前夕丢下她们母子,仓皇逃去了台湾,她是靠一个政协委员的关系被介绍到机关的。因文化程度只有商中,便只能做普通文员。
  但她很活跃,是文艺积极分子,货真价实的票友。我就曾在政协礼堂看过她演《四郎探母》,饰四郎的原配夫人,虽没多少戏份,唱做却像模像样。连她的大儿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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