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施蛰存恩怨录

作者:张昌华











  千禧之际,世纪老人像出土的文物成了媒体关注的热点。日前,衔《人物》之命,拜访了施蛰存(1905—2003)先生。
  这是一间“多功能厅”,客厅、饭厅兼书房。先生的书桌蛰于墙隅靠南的一扇窗下。椅子后的书架上和桌前的地下,堆的都是书,多为泛黄发脆之族。案头的稿笺、文具和什物略嫌杂乱,显然,那是他刚刚笔耕过留下的痕迹。近年来他的《北山谈艺灵》、《唐碑百选》和《云间录小语》等新著迭出。施老午睡刚起,脸色红润,精神蛮爽,满头翘立的白发,抖擞出老而弥坚的神采。他身着一袭蓝色睡袍,袍带潇洒地系在腰间,自然、随意。寒暄后,我们坐下,不敢贸然敬烟。他老倒忍不住摸出一支又黑又精的雪茄来,先向我们示意,后自个儿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他左耳失聪,塞上助听器与我们交谈。尽管如此,双方说话声仍较高,他的方言又重,有时不得不借助于笔谈。而他的手写字已抖,只能将关键的意思写上一两句。他说他一生“开了四扇窗户:东窗是文学创作,南窗是古典研究,西窗是外国文学翻译和研究,北窗则是碑版整理”。我根据与施老谈话的零珠散玉和相关的资料,仅就他与中国现代文坛上的风云人物的恩怨沧桑为切口,以年齿为序,谨整理于兹。
  
  与鲁迅:十年一觉文坛梦
  
  施蛰存与鲁迅(1881—1936)有过愉快交往的回忆,也有过瞠目怒对交锋的历史。
  1929年年底,施蛰存和戴望舒等经营一爿水沫书店,为发展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他们想系统地介绍苏联文艺理论,将书从英、法、日不同版本翻译过来,丛书名为《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后易名为《马克思主义文艺论丛》)。大家商请鲁迅来领导,由冯雪峰出面与鲁迅联系。鲁迅欣然应诺,并拟定十二种选目。鲁迅亲自承担其中四本书的译事。后因时局形势恶化,《论丛》遭禁,没有出齐,但同人们合作还算愉快。
  三年后,左联以柔石为代表的五位革命作家遭国民党杀害,鲁迅拍案而起,写了《为了忘却的记念》,此文即发表在施蛰存主编的《现代》第二卷第六期上。以往鲁迅给《现代》的稿子,都由冯雪峰径交或由内山书店转送,这次来得蹊跷。一日,施蛰存上班时发现桌上鲁迅的稿子,不知何人送来。从文末写作日期看,已有十多天了。原来此文已经两家杂志编辑部之手,大家都怕惹祸,辗转到《现代》杂志社。施蛰存看了,也犹豫不决,奉书局老板张静庐定夺,张老板也沉吟难断。斟酌了三天后,施蛰存“舍不得鲁迅这篇异乎寻常的杰作被扼杀,或被别的刊物取得发表的荣誉”,同时觉得“这篇文章没有直接犯禁的语句,在租界里发表,顶不上什么大罪名”,毅然拍板刊用了。为增强宣传效果,施蛰存还向鲁迅索来柔石的照片、手迹,另配上一幅珂勒惠支的木刻《牺牲》,同时加上鲁迅的近照,精心编成一页《文艺画报》,与文章一并隆重刊出,社会反响强烈。
  令施蛰存毕生难以忘却的是:鲁迅与他打笔墨官司时,斥他为“洋场恶少”。盖当时《大晚报》辟一栏目“介绍给青年的书”,请一些社会名流推荐书目。施蛰存在推荐表格上填了《庄子》和《文选》,并附加一句“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鲁迅读后,不以为然,在《重三感旧》一文中,将之和“学起篆字来了,填起词来了”“信封也有自刻的印板了,新诗也写成方块了”等现象相提并论,批评为“光绪初年的雅人”。施蛰存年少气盛,觉得有点委屈,他此举只不过提倡“古为今用”而已,何必大惊小怪,遂撰《(庄子)与(文选)》一文,“替自己作一个解释”,并说“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这样好”。铆上劲后,鲁迅又写《<感旧>以后》等系列文章批驳;施蛰存不服气,据理力争,以《推荐者的立场》、《突围》等辩白应战。双方寸土不让,金戈铁马,使论战升级,“君子交绝,不出恶声”那是神话。以善战著称的鲁迅,在《扑空》的结尾犀利地写遵“……他只有无端的诬赖,自己的猜测、撒娇、装傻。几部古书的名目一撕下,‘遗少’的肢节也跟着渺渺茫茫,到底现出本相:明明白的变成‘洋场恶少’了。”施蛰存此前对鲁迅是尊敬的,尽管在文字上闹过点小意气,仍执礼甚恭,但现在对方骂自己是“洋场恶少”,他只能赤膊上阵以恶相恶了。拳击场上,两个不同量级的运动员对垒的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洋场恶少”的阴影,笼罩了施蛰存大半生。他本名施德普,一气之下易名为施蛰存——“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势,以存身也。”
  
  与郭沫若:相逢一笑泯恩仇
  
  施蛰存主操《现代》杂志时,曾得到鲁迅、茅盾、老舍等襄助。时郭沫若(1892-1978)远在日本,遂请叶灵凤代为相约,未果。施蛰存只得冒昧写信,盛情相邀郭沫若为《现代》写创造社的史料,仍没得到郭沫若的回复。他又与《现代》另一主编杜衡联名写信,始求得郭的散文《离沪之前》,适巧,同期发表周作人一篇散文,施蛰存在编排目录时,将郭排在周之后,许是叶灵凤见了,将此无意或有意之中函告郭沫若。旋即,郭沫若来函,以《离沪之前》将印单行本之由,拒在《现代》上发表。信来得很突然,文章已发排,迫于无奈,施蛰存在文末缀一行小字,申明本文将印单行本,下期不再连载。施蛰存又恳请叶灵风斡旋,言明郭著的正文中排在周文之前。疏通之后始得郭的谅解,并允《现代》,可继续连载。本说不再连载,现在又出尔反尔,不能自圆其说,施蛰存不得不在“编后记”中说明“现承好多读者纷纷来函要求继续刊登”而续载第二部分,欺骗读者之违心之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施蛰存又担心该文最后一部分连载再出问题,那真不好办了。礼多人不怪。他和杜衡又联名致郭沫若信,措词“非常宛转、非常恭敬,使郭先生的不愉快涣然冰释”。算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1935年孔另境编《现代中国作家书信》时,孔另境顾及多方影响,没有将郭沫若这封复信编入。将近半个世纪后,施蛰存获得此信,戏冠以《郭沫若的争座位帖》为名,辑录在他的《<现代>杂记》一文内。
  这封信的全文是:
  大札奉悉,前致灵凤函,所争非纸面上之地位,仆虽庸鲁,尚不致陋劣至此。我志在破坏偶像,无端得与偶像并列,亦所非安耳。大致如此,请笑笑可也。专复,即颂撰安
  杜衡
  施蛰存二先生
  郭沫若一月十日
  
  与冯雪峰:最后一个老朋友
  
  冯雪峰(1903-1976)被施蛰存称为“最后一个老朋友”,实际上也是他的人生之旅中一个最亲密的老朋友。
  冯雪峰的《革命与知识阶级》就是发在施蛰存主编的《无轨列车》创刊号上。刊物出了六期,即被国民党当局以宣传“赤化”罪名封杀。后来策划介绍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丛书的出版,也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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