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美国兵与女人

作者:黄 裳











  我预备写《关于美国兵》,在一张纸上排列了几个题目,预备按照顺序慢慢地写。这一个题目本来是写在前面的。后来却不曾先写它。以免一开口就是女人,有趋于下流的危险。然而想想,这件事的重要性是不下于其他的,说来说去还是那句圣人的老话,“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实在是很重要的一件事,虽然听说有“文妓”“文妓”之流也援引了这句话大写其文章,不过那是另一件事,与此无涉。
  美国人是比较在性方面有较大解放的民族,他们看两性的事件比较单纯,并不像我们那样的神秘:所以在一般地应付这种事时,也特别的平淡而坦白。几乎认为是极普通的一件“例行公事”。所以现在我们来看这个问题也应当觉得平平常常,不要大惊小怪才好。记得有一次在桂林,一个美国中尉问我,“你结婚了没有?”我回答说“还不曾”,他就大为惊奇地说:“我在两岁时就结婚了。”这当然是夸张的话,他们大约是在廿岁左右就结过婚的了,退一步讲,也都各有一个女朋友。和他们相处,很容易有机会欣赏他们的心上人的芳姿。只要稍微谈上两句话,就会谈到女人,接着就马上拿出照片来给你欣赏了。这时你一定要加意观摩,无论她美丽如电影明星,或是难看得像一个女巫,总要称赞上两句,于是就功德圆满皆大欢喜。这种照片大都放在皮夹子里,随身携带,有时还有一张硬纸片,上面是她的红红的两片吻痕,也夹在里面。算是随身的法宝,须臾不离的。
  去国远戍,往往一别就是两三年,这时候怎么办呢?有的人一天到晚盼家信,有的一天准能得到一封。他们也在无事时就写信回去,几乎成了每天唯一的大事。有些人彼此誓守贞操,约定在别离的期间彼此都守身如玉;也有的发生了小问题。有一次听他们彼此说笑话,一个小兵向另一位开玩笑说,“你的太太怎么样,大概有别人为你代劳吧?”更有一次一位上士拿到一封信,颇气愤地走来向我说:“他妈的,我太太说他又添了一位少爷了!”这时他是已经离家第三年了。这种题材也被画在漫画上过,大可以解释最后他们要求回家游行的一个重要的理由。
  军队的生活是最无聊的,酒与女人几乎成了战争的台柱子。这种“守身如玉”的人究竟不太多,无事时找找女人成为很普遍的事。军队中的长官对于这事是非常注意的。在印度兰伽,就有一个官办的妓院,那是很干净的一排小白房子,里边的女人是由英国政府负责选来的,很舒服地住在里面,有专人司管理之责,每星期两次用汽车接到医院里去检查。每天服务的时间分为上下午和晚上,白天是士兵的时间,晚上则是官长的时间。每次收费十五卢比,约合五个美金。然而到这里去的人究竟还不多,他们觉得这是太贵了。所以还不曾杜绝了向外发展的机会。这里我想提一下另外的一件事。中国军队入印之初,英国政府也曾照会我们,说是同样地要给我们预备这样一批人,以免军中性欲问题不能解决而弄出别的问题。不过这件事在我们礼仪之邦的中国简直成为一桩笑话,岂有此理,当然“无此需要,着勿庸议”!不过后来的结果是野外的河滨、森林变成了交易场所,在印度村落的门口都钉上了“此系民家,不准擅入”的牌子,医院里患性病的士兵也多起来了。
  战争带来了贫穷和失业,也带来了大批的无家可归的难民。在这里女性们可以走的唯一的路只有卖淫,如果她还不太老的话。美国兵在这些人的眼中自然是很可羡慕的猎物。在印度时就有不少小兵向我问中国的女孩子是不是漂亮,好像久已神往了的样子,无怪他们一来中国就有乐不思蜀之感。这一批女人分起来有几类,最“上等”的是一批社会上的名媛,如在蒋梦麟夫人领导之下,昆明的西南联大和云南大学的女生们都起而慰劳盟军参与伴舞,那初意倒是并不为错的,不过后来竟弄得计时论钱,如每小时四元美金,则大为失策,与普通的舞女没有什么分别了。其次的即是从香港上海来的舞女之流,她们会说英文而且是“行家”,自然得心应手,不过这种人才也不多。降至末流即是一批专做洋人生意的女人,她们并不懂英文,不过也多少会说两句洋泾浜,讨价还价的本领是有的。头发烫得奇形怪状,而且都穿了“洋服”,不过那“洋服”是用最蹩脚的印花布制成,剪裁得也十分奇异,穿在身上令人有一种特异的感觉。当她们被揽在洋人的手里在街上走的时候,搔首弄姿大有不可一世之势。在昆明的晓东街上的南屏戏院门口,咖啡室内,几乎全是她们的世界,那样子多半是像京戏中的《蝴蝶梦》里的二百五,满面涂得雪白,两道红唇,冷然可畏,眼睛是无神的,好像已经疲弱得不堪,狂吸着美国香烟大口地喷着。这种风景让人看了总是惨然不欢。给我印象尤其深刻的是一次在保山,看见在那个战后繁荣起来的小城的夜市里一个美国军官手里揽了一个小女人,看她的样子不过才十六七岁,并不曾涂了脂粉,可是也穿了“洋服”,和她那个异国的男朋友比起来,真是瘦小得可怜。想想中国是真要靠了她们去“敦睦邦交”吗?这又岂是那批豪门贵妇和大人先生之专门以招待外宾为荣的人们所曾想过的问题?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去年(或者已是前年了)《大公晚报》的副刊上曾经刊载过几首涉江近词,是《成都秋词》和《成渝纪闻》。照我看来,其中关涉到美国兵的地方很不少,先抄两首减字木兰花:
  弦歌未了,忍信狂风摧蔓草,小队戎装,更逐啼莺过粉墙。罗衣染遍,双脸燕脂输血艳,碧海冤深,伤尽人间父母心。
  秋灯罢读,伴舞嘉宾人似玉,一曲霓裳,领队谁家窈窕娘。红楼遥指,路上行人知姓氏,细数清流,夫婿还应在上头。
  这两首都是《成渝纪闻》,大概都有典故可寻,可惜作者不曾把它写将下来,然而细绎词意,则嘉宾的骄横与豪门的无耻,已经明明白白不必研究了。其余的几首,还有不少妙句,稍摘如下:
  酒楼歌榭消长夜,休日还多暇,文书针线尽休攻,只恨鲜卑学语未能工!
  休夸妙手,憎命文章供覆瓿,细步纤纤,一夕翩跹值万钱!
  这是调人的吟咏,我觉得很有意义,至少留下了这么一段事实,再过多少年就会是可珍贵的历史。至于那些站在南屏门口,专门招揽外国入,而为一般国人所看不起的“下流”女人们的嘴里,是也有一首歌的。英文原稿是一位朋友所告诉,颇为珍贵,我设法译它一下,不过只能成为四不像的东西了。
  干净被单,没毛病,
  门户严紧,少宪兵。
  你给多少呢?
  小洋兵!
  那原文是这样的,
  Clean Sheets,
  No Disease,
  Secret door,No M.P.’s
  you say,how much Joe?
  原词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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