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我不懂美学,哪一种都不懂”

作者:陈丹青











  你认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没想过。不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大概就是生命吧。一片破砖飞过来,我绝对抱头奔窜,惟恐丧命。
  有道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那是好诗(洋人的好诗,译得也好),但我不会上当的。
  佛家、哲学家倒是早就警告人类:生命是盲目的,生命毫无意义。
  为什么剃光头?为什么穿中式服装?是否信佛?
  为什么要问“为什么剃光头、穿中装”之类问题?为什么“剃光头、穿中装”就有“信佛”之类联想?是什么原因,起于何时,一个中国人见到另一个中国人“穿中式服装”,会发生以上的问题与联想?
  为什么你在伦勃朗的画面前哭?
  无有此事!在这样的传说面前,我倒真有点想哭。
  你如何看待“脱离”与“贴近”:即假如你的作品被群众喜欢,贴近群众,会自认为是“跌档次”吗?而假如你的作品别人看不懂,又觉寂寞,那么怎样才是好?这是不是艺术的尴尬?
  什么叫“脱离”与“贴近”?您是“艺术家”么?您当真以为熙熙攘攘的“群众”巴望您的艺术“贴近”点,或扯着您,生怕您“脱离”而去么?
  意大利当代画家山道尔·基亚说:“大街上除了艺术,什么都有了。”大街可不尴尬——艺术也不尴尬,如果您所说的“艺术”指的是挂在墙上的画或者任何已经做成的当代艺术品。我猜,尴尬的总是面对艺术的人,各种各样的人,因各种各样原因尴尬。
  往昔的艺术:部落的,民间的,宗教的,宫廷的,贵族的,从来各就各位,各司其职,各显神通,与各个阶级、阶层的“群众”既不“脱离”也无所谓“贴近”。艺术与群众的关系是十分晚近的话题,因为“艺术”的功能,“群众”的定义,都改变了。不过就我所见,欧美各国喜欢好莱坞、百老汇歌舞剧或影视节目的“群众”殊少抱怨所谓“前卫”的“实验”艺术“脱离”群众,前卫的实验艺术家也从不操心他们的艺术要不要“贴近”群众。
  “群众”是数字的概念。波依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大街上的“人人”听见他说的话、在乎他说的话么?他的所谓“人人”,是形容词,是口号,是愿望,不是统计学数字——要是“群众”果然喜欢我的画,我很高兴,绝不以为“跌档次”,谁乐意自己的画展没人瞧?但我也不曾因别人不懂我的画而尴尬寂寞,倒是遇见类似的发问,我心中便起轻微的尴尬与寂寞。
  我们的生活既脱离传统,又没跟上现代。年轻人几乎没有任何信仰,大部分人都活得很盲目,而且全国还在大量招收艺术学生,招生目标都不明确,我们都在盲目地学习。请您对我们这特殊的一代提点建议。
  咱们一句一句来:
  “脱离传统,没跟上现代”,是的,是这样。
  “没有信仰,活得盲目”,是的,好像是这样。
  “大量招生”,是的,绝对是这样。但就我所知,“招生目标”很明确,就是学校要“创收”,要赚钱。结果呢?结果是诸位在“盲目地学习”:是这样么?
  对此我没有“建议”。我只能说说我这一代:“我们”也被称为“特殊的一代”,长达十年期间,国家根本不招艺术学生,我们根本没有“目标”,但似乎活得很“明确”,因为我们每天被教导“共产主义信仰”,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结果呢?结果再过了两个十年,我看见了您的字条“我们的生活既脱离传统,又没跟上现代,年轻人几乎没有任何信仰,大部分人活得很盲目。”
  是这样么?
  但您用了“几乎”和“大部分”这两个词,说明您还没绝望,还没有盲目——祝贺您!愿您不属于“大部分”。
  一位写评论的朋友很认真地跟我说,他至今还不知道应该献身哪一种美学。我的惶惑则是:我们应该多大程度上相信一个评论家?一切相信自己的直觉?或者这是因人而异的?
  我不懂“美学”,“哪一种”都不懂。我逐字念完的美学书籍是朱光潜先生的《西方美学史》,全忘干净了(我从未因此惶惑)。
  我偶或阅读评论家的文字,遇见好句子、好意思,会由衷地高兴、佩服,以至感激,但这样的机会极稀罕。我不确定是否“相信”评论家(但也从未因此惶惑)——我自己即曾受托写过几篇勉强可以称作“评论”的文字,并没想过要人相信。若有人阅读我的文字,我就很开心。
  我相信直觉。但并非“一切”都凭直觉,否则知识、经验、阅历有什么用?直觉是有品质的。我相信一个儿童的直觉和一个成熟老到的艺术家的直觉,是不同的。毕加索说他花了一辈子学习怎样像孩子那样画画,可是再有天分的孩子也不可能画得像毕加索。
  不过面对艺术,我常发现成人的直觉远不如儿童,今日世界的教育(包括艺术教育)是逐渐有效地磨灭直觉的教育。照费里尼的说法,所有儿童被送进幼儿园,就被“去势”了;柯罗则说:我每天祈祷,愿上帝让我早晨起来像婴儿般看世界。
  你认为需要为大众发放《艺术手册》,让他们对艺术品有些了解吗?每次我为艺术爱好者讲解塞尚、毕加索,都感到很累。而讲到杜尚,更是力不从心。于是我想,我们非要理解杜尚吗?他让许多人头痛,而自己跑去下象棋了。我认为他很坏。你觉得呢?
  讲累了,就歇歇。力不从心,就讲讲“力可从心”的话题。(除了这三位老兄,没别的艺术家可讲吗?)“为大众发放艺术手册”,您不属于“大众”么?您以为每位“大众”都愿意了解艺术么?连“我们”,您不也在怀疑是否“非要理解杜尚吗”?
  但西方人并没有“非要”我们去理解。有哪位西方人逼着您给中国的“艺术爱好者”讲解塞尚毕加索吗?杜尚就说,他从未想过要去日本、印度或中国看一看。他在说实话。
  凉风吹过,感冒了,不能怪凉风。百年来,中国文化中国艺术一路伤风感冒,是文化艺术出了毛病。要解决,一步一步来。西方了解塞尚,用了一、两代人的时间,了解毕加索,又用了一、两代人的时间。杜尚先生被充分地了解、理解,是要到了他的晚年。中国呢?近二十年,忽然“我们”要了解所有西方文化、西方艺术,不感冒才隆。怎么办呢,我想,要么关起窗来,要么打开,最好是,适度地打开。自然,您若是体格强健,也无妨索性走出去凉快凉快。
  在中国,艺术家一当官就无心艺术,或无心艺术的人才当官。艺术家应不应该当官?
  艺术家而当官,如鲁本斯、戈雅,还有展览来过中国的巴尔蒂斯,都照样画画,照样画得好;当官而弄艺术,则中国古代太多书画家的正职、身份,都是官,小则县令,大则国家重臣,例子举不过来。“应不应该当官”,我不知道。艺术家当不当官,似乎既不是职业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人各有才,人各有志,人在各自的生涯中找到自己的角色,不管是做艺术家还是做官,只要做得出色,都好——都没关系。您想当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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