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上学记》之后

作者:何兆武 彭 刚











  
  期待《上班记》:个人化的学术史
  
  彭刚(清华大学历史系教授):《上学记》出版后,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因为您自己亲历的历史,和我们根据后人记叙看到的历史有很大的不同。传说以后还会有一本《上班记》,讲您解放后的经历,能不能请您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何兆武:这本书并没有写。《上学记》的缘起主要是谈天,文靖同志主要是想了解—下解放前我们的生活情况,没有怎么涉及以后的事情。她当时来聊了几次,写了两篇文章发表了,她自己觉得有点兴趣,就继续下来写成了一本书,这些都是我开始没有想到的。
  彭刚:我们猜测大家对《上班记》感兴趣的原因,一个是您是建国后许多重大的政治运动的亲历者。您长期在中国社科院历史所工作,而那里,在历次运动中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地方,您的个人经历也是重要的历史资料,大家想通过您的讲述来了解一下您亲历的“个人化的学术史”。
  何兆武:这个工作得找核心的人物,我是边缘化的。我在历史所工作了三十年,但那些运动我都是槛外人。原来历史所有个叫田昌五的同志,他了解一些具体情况,后来我们在北京见过几次面,以后他到山东大学去了。我有一次曾向田昌五说,你应该写一本“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学与历史学家”。那时候我们历史所是一个很复杂的阵地,他也很愿意写,因为他了解一些内情。后来他没来得及写就去世了。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历史学和现实政治纠缠太深,不是不了解内情的纯学者所能率尔操觚的。
  彭刚:不知道事实固然不能了解政治运动的很多方面,但您也完全可以从自己的角度来讲呀,这也涉及到大的历史背景下每个不同个体的命运和感受。比如,当时的干校连长专门找人借钱,包括被专政对象的钱,我觉得这些细节都挺有意思的。
  何兆武:他也没有找所有人借钱,只找有把柄的以及一些被镇压对象来借。这些政治运动及其内幕运作还得找当时的核心人物,他们了解内情。我们这些边缘化了的人不清楚。
  不过这一段时期的很多情况确实很有意思,而且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记忆。“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历史所的人突然接到一个任务,就是全所的同志都来参与整理中国历史上历代政变的材料,搞了大概一两个月,当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林彪搞了一个“政变经”,我想和当时我们搞的问题大概是有关系的。
  彭刚:记得您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谈到“文革”期间,您和顾颉刚、谢国桢先生关在同一个牛棚,结果各入对牛棚生活都有不同的反应,这也很有意思。还有李泽厚先生,您也和他共事过?对李泽厚的学术成就,人们有很多不同的看法。二三十年前他影响极大,但如今的年轻人中知道他的似乎不多了。
  何兆武: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在哲学所,在同一个学部,他们在一楼,我们在二楼,他搞中国思想史,我们也搞中国思想史,后来他搞康德,我也搞康德。就是这样一段共同的经历。关于他的评价很多,我就谈一点我个人的想法,我觉得在二十世纪这么多思想文化人士里面,有自己思想的人并不太多,而李泽厚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很多人都没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按照原来的格局对号入座,说这一个是唯心论,那一个是唯物论,这是代表什么阶级,那又是代表什么阶级等等,太简单化教条化了,他倒确实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开头时我觉得他的思想还没有跳出原来的格局,后来我觉得他是跳出来了,也包括一些不合时宜的思想,比如说“告别革命”之类。
  “救亡压倒启蒙”,其实有些人在他之前就提出过类似的想法,并不是他首先发明的,但是他把这个概括了—下,变成了一个口号式的提法。这有一定的道理,当时中国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提什么思想时首先必须把这一点提出来,毕竟这一点比其他因素都更重要。比那些自由平等博爱更重要,一直到抗日战争都是如此,抗日救亡是大家都拥护的。一代有一代的问题,“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即使是当年《联共(布)党史》那样的经典,现在也很少有人引证了。
  
  道德困境:历史评价的伦理问题
  
  彭刚:这里遇到一个道德困境。您多次提到,您有个同事叫杨超,当年和张岂之、林英、李学勤等先生一起是侯外庐先生的《中国思想通史》编写班子的助手,对他的才学和人品您有很高的评价,可是在清查“五一六”时,他却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自杀了。记得您曾经发出过这样的疑问:历史的演进为何要以牺牲人类自己最优秀的分子为代价?后来您对康德及其伦理学的兴趣,是否就出于这样的困惑?
  何兆武:前几天我见到张岂之,他也说起,杨超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很是可惜。北大有一位教授,现在已经去世了,他的学生写文章纪念他,里面谈到他说自己在“文革”中没有吃多大亏,因为他的哲学,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但是,不吃眼前亏,就多少得要牺牲原则,不吃眼前亏是不是就得跟着形势走,这就碰到一个很大的伦理学上的问题。
  人要英勇,可是大家都那么英勇了,都牺牲了性命,也未必好。推而广之,可以想想“文革”期作假证的问题,比如我们学部抓“五一六”的时候,第一个被抓住的并不是“五一六”,工宣队的人也知道他不是,而是他贴出了一张大字报说:哪里有这么多的“五一六”?马上就被扣上罪名——“破坏运动”。我们历史所,我估计当时涉及的人有一半左右的青年。有个同志在会上声称,我们所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是“五一六”,明知道不可能是事实,但是你不能反对他。你不能说哪里有这么多,最多不过是百分之一二十吧。那么你马上就是破坏运动了。
  彭刚:您自己好像是因为样板戏的问题在“文革”时进了牛棚,您是不太赞成的?
  何兆武:我不是反对样板戏,只是觉得用京剧古典形式来表现现代戏不合适。我觉得京剧那种形式,必须是穿着戏装表达一种相应的情景。梅兰芳早年的时候也演过一些当时的时装剧,但是到后来就不演了,专演古装戏。古典的形式只适合于古典的内容。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应该允许有不同的意见。
  “文革”期间因为这个事情,也成了我被关进牛棚的罪状,那时罪名都很可怕,比如还有一条罪状是我吃面包是“崇洋媚外”,我很奇怪,吃面包也可以成为罪名,难道无产阶级革命派都没有吃过面包?实际情况是当时我们单位的食堂开饭是十二点,但是我按时到了,师傅就跟你说饭没有了,明天早点来,于是十一点半就得去排队,不然就没了。我想着排那么长时间的队不值得,就自己带面包去吃。
  还有一条是“为中国复辟资本主义招魂”,就是我翻译了罗素的(《西方哲学史》。其实这是当时毛泽东交译的。当时我并不知道是他交译的,这是后来我的老同学,商务印书馆副总编辑骆静兰女士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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