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民国那些渐行渐远的背影

作者:徐百柯











  
  梅汝璈
  孤寂大法官
  梅汝璈(1904—1973),江西南昌人,著名法学家。1946至1948年,代表中国赴东京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审判日本战犯。新中国成立后,担任外交部法律顾问。
  有天晚上,北京顶银胡同停电。梅汝璈枯坐在家中吱吱作响的藤椅上。黑暗中,他轻轻地哼起了清华学校早年的校歌: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岿立中央。东西文化,荟萃一堂……”
  这一幕发生在上世纪60年代初。今天,梅汝璈的儿子梅小璈回忆自己的父亲时,一下就想到了这一幕。他对记者谈起父亲的晚年时,有些唏嘘。他用了这样一个形容词:“孤寂”。
  梅小璈说,虽然上世纪60年代初,父亲尚不足花甲之年,可他心知肚明,属于他的那个“东西文化,荟萃一堂”的时代已经逝去了。
  新中国在学科建制上完全照搬“老大哥”苏联,全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所大学保留了法律系,且讲授的内容都是苏联的社会主义法学。
  作为一个留美法学博士,梅汝璈曾执著坚持的那些法学信念渐渐失去了依托——三权分立;司法独立……这是法哲学奠基人孟德斯鸠奠定的理论,又在杰斐逊等人的实践中加以完善的。
  显然,这一切已不合时宜。“文革”中,梅汝璈在一份“检查”里写道:“我实际上只是一本破烂过时的小字典而已。”
  “其实,他个人的小环境还是不错的,起码在物质上。如果以季羡林的《牛棚杂忆》为参照系,他并没有受太大的罪。”梅小璈在解释父亲晚年的孤寂心境时如是说,“但他的学科没有了,他的学术没有了。”
  在那个年代,“梅汝璈”三字变成一个空洞的符号。充盈其间的,不是这个人的赤子情怀和渊博学识,而是一个随“形势”沉浮的抽象指称。有研究者曾这样评价这位外交部前顾问:“梅汝璈名字出现的频率和受关注的程度,基本上是中日关系的晴雨表。”在上世纪整个50年代和60年代初,一旦中日关系出现“问题”了,他就会被邀请出面撰写文章;而中日关系
  “良好”时,他的名字则不愿被各方的人们所提及。
  但梅汝璈注定名垂青史。这位晚年“孤寂”的大法官,曾书写过现代中国史上浓墨重彩的一
  笔。
  1946年3月19日,受命担任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法官的梅汝璈博士离开上海,远赴东京。
  当日,《中央日报》等中国最权威的媒体,同时在著著版面刊出标题:“清算血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官梅汝璈今飞东京”。
  东京帝国饭店,盟军最高统帅部中国联络官为梅法官举办接风宴会。宴会上,时任国民政府教育次长兼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的顾毓璈,将一柄装饰华贵的宝剑赠予梅汝璈。梅汝璈深深鞠躬,双手过顶接剑。他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非壮士,受之有愧。”顾毓璈说:“你代表四万万五千万中国人民和千百万死难同胞,到这侵略国的首都来惩罚元凶祸首。天下之壮烈事,以此为最。君不为壮士谁为壮士!”
  听罢。梅汝璈拔剑出鞘,动情地表示:“戏文中常有‘尚方宝剑,先斩后奏’。如今系法治时代,必须先审后斩。否则,我真要先斩他几个,方雪我心头之恨。……对这些战犯必予严惩,非如此,不能稍慰千百万冤死的同胞。我既受国人之托,定将勉力依法行事,断不使战争元凶逃脱法网!”
  这位“壮士”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在这场历时达两年半之久、人类司法史上所罕见的大规模审判中,受审的28名日本甲级战犯,除两名病死狱中,1名因精神病终止审判外,东条英机、广田弘毅、松井石根、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武藤章、木村兵太郎等7人被判处绞刑,梅津美治郎等16人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处有期徒刑者2人。
  今天,由梅汝璈亲属捐赠的东京审判判决书底稿和梅汝璈当时身穿的法袍。已被收藏于国家博物馆。
  这位慷慨激昂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大法官,曾经的一席话至今在我们耳边徘徊不去:“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帝国主义者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
  
  
  容庚
  宁跳珠江 不批孔子
  容庚(1894—1983),广东东莞人。古文字学家,收藏家,所著《金文编》、《商周彝器通考》等为该领域扛鼎之作。
  鲁迅曾有一篇轶文,“文革”中在广州被发现。他为了讽刺与自己素来不和的顾颉刚,说中山大学已经聘了一个口吃的顾颉刚,又打算聘请同样口吃的容庚.难道中大喜欢口吃?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曾宪通当年长期担任容庚的助教,被视为容先生的“大弟子”。他告诉记者,容先生确实有一点儿口吃,不过并不严重。
  在曾宪通的记忆里,容先生话不多,不属于滔滔不绝善言辞那种学者。他上课,总是用白布巾裹着几部线装书,在讲桌上打开,转身在黑板上写一个古字,站在一旁,问台下这是什么字,然后根据学生的回答。引经据典加以评析。
  这位话不多,甚至有些口吃的名教授,却说过不少“名言”。
  他有一句口头禅:“把戏人人有,变法各不同”。以此来点拨自己的弟子,做学问讲究的是变通,取法前人,但须求变。“文革”后期,一位“批林批孔”的干将跑来劝容庚,让他认清形势,参加批判孔子。容庚答曰:“我宁可去跳珠江,也不批判孔子。”
  容庚在历次“运动”中被揪住的一个辫子是他曾说过的一句话:“生财有大道,成名有捷径”。似乎相当敏感的前一句,说的其实是收藏的经验之谈。容庚以一介书生收藏青铜器和字画,资力不足,靠的是眼力。他擅长辨别铜器字画的真伪,人家看走眼的,他就以平价购入,再用10倍的价钱卖出,此之谓“生财有大道”。
  有人曾在批斗大会上揭发容庚,说他在解放前把贵重文物卖给美国人。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有!那个鼎是假的,我是把假古董卖给美国人了。”此言一出口,那帮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哄堂大笑,对他的批斗也就进行不下去了。
  曾宪通感慨容先生的耿直,在那么多的“运动”中,他总是怎么想就怎么说。容庚曾对曾宪通说过:“我说的话,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回想起先生的言论,曾宪通笑道:“其实他的言论早够‘右派’了,只是被‘保’了下来。他倒好,还一个劲儿跑到中文系党委去为‘右派’教师说情,说这个不应该是‘右派’,那个不应该是‘右派’,说得党委书记没办法,只得威胁他,‘你都自身难保了,还管别人’。”“文革”中贴容庚的大字报。
  说是要斩“野马”,砸烂“鬼锁”。曾宪通介绍,此话的出处是容庚在上世纪50年代所写的入党申请书,其中有“我是野马,是鬼锁,是一个自由知识分子,需要一个紧箍咒,需要党的铁一般的纪律来约束自己”之言。
  其实,“野马”、“鬼锁”之语,正反映了容庚不愿接受羁绊的内心世界。
  容庚甚至和本系另一位教授比赛谁先入党。他声称:“你是讲政治第一,我是讲业务第一,看咱俩谁先入党。”最终,讲究业务第一的容庚,入党申请自然没被批准。“文革”结束后给教授们平反,于是乎“容庚先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等话甚为流行。谁知他不领情,一本正经地说:“过去你们批判的容庚,实际上没那么坏;现在你们说好的容庚,实际上也没那么好。”
  上世纪60年代初,为了修订自己早年的名著《商周彝器通考》,容庚和曾宪通等人跑了全国不少地方。每到一地,他们需要拿着党内“文胆”康生亲笔开具的介绍信,先去拜访宣传部。
  容庚习惯的开场白是:“我们到党部来报到。”这可是一个不小的“政治错误”。曾宪通一再提醒他千万不要这么讲,他总是很认真地说:“是吗?哦,那好,我不讲了。”结果每次一进办公室,他还是脱口而出:“我们到党部来报到。”最后无奈,只好不去拜访了。“他根本就不懂这些。”曾宪通笑言,“他以为都是‘党部’,根本就分不清解放前后那些微妙的称谓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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