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我在琉璃厂学徒

作者:陈 岩











  
  一九六二年我参加工作的那年,北京文物商店刚从四店合一的“新华书店、中国书店、外文书店、文物商店”四马分肥的联合体中独立出来。文物商店所管辖的大部分店铺都集中在琉璃厂文化街,如宝古斋、庆云堂、墨缘阁、翠珍斋、振环阁等,文物商店总店也坐落在琉璃厂文化街。此外,又分别设立了西单综合门市部、东四的万聚兴、西城的悦雅阁。以上门市除翠珍斋外,都设有内柜。所谓内柜,就是专门接待各博物馆、图书馆、研究部门、学者以及局级以上高级干部的地方,那里所提供的货物,原则上是各博物馆没选中的较好的古玩书画。在那些经常光顾的“高干”中,除了爱好书画古玩的部长、局长外,主要就是毛主席身边的几大秘书,如田家英、陈伯达等。
  我们这批共有五名学生被分配到文物商店。这可是解放以后古玩行招收的第一批学徒,我被分配到了新街口的悦雅堂。
  悦雅堂是离琉璃厂文化街最远的一个门市部,和琉璃厂文化街上那些专业门市部[如专营古代书画的宝古斋、专营现代书画的墨缘阁、专营金石陶瓷的韵古斋、专营历代碑帖砚墨的庆云堂]不同,它是个综合门市部,有字画、碑帖、陶瓷、杂项等,同时,因为既收又售,综合了琉璃厂所有门市的特点和功能。
  悦雅堂当时的工作人员共有五位,徐震伯师傅、谢子陶师傅、曹文铎师傅、赵嘉章师傅,这都是所谓的私方人员,还有一位姓安的公方人员,算是负责人。我去了以后,悦雅堂就有六人了,而我的学徒生涯也从这里开始。
  文物商店的从业人员大都是解放前后古玩行的业主,按照国家对资本家的赎买政策,公私合营时结合进来了,百分之九十都是大小资本家,也是一辈子从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古董生意的各路高手。这些师傅们在一九六○年五月一日文物商店成立后不久,就被故宫博物院、历史博物馆等单位聘为专家顾问,有的也是文物商店的工作人员。故宫博物院书画征集部门的已故专家王一平先生、刘九庵先生,还有健在的故宫博物院陶瓷鉴定权威耿宝昌先生,都“出身”于琉璃厂,在这个意义上,琉璃厂真可以堪称是我国培养文物鉴定人才的“黄埔军校”了。
  古玩行对我们新来的来说也真是新鲜,全店那么多老师傅,就我们几个小青年,格外显眼,至于拜师学徒,那真是僧多粥少,师傅多徒弟少,我们这几个学徒工成了宝贝“粥”了。就这么着,悦雅堂的四位师傅都成了我的老师。
  徐震伯师傅是我的首任老师,他那时五十来岁,他“出身”于琉璃厂大字号明珍斋,鉴定明清书画及宋元明清陶瓷是他的拿手好戏。
  第二位老师是谢子陶,六十多岁,他的特长是书画、碑帖鉴定。
  说来也巧,我学徒不久,康生就在悦雅堂放一般拓本的货架上翻出了一个拓本,名字记不起来了,标价才十几元,康生当时就买了下来,也没说什么。
  等过了几天,专营碑帖的庆云堂就打电话来问:“你们是卖给康生一个拓本吗?”
  我们回答:“是啊!”
  “那是个宋拓本,值四五千元!”
  “完了,完了,漏了!”师傅们惋惜地说。
  四五千元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在当时一幅郑板桥画竹石的大幅中堂才一百元左右呢。可惜,太可惜了!
  曹文铎师傅那时已六十多岁,他的特长是瓷器、杂项。
  听曹师傅说,解放前为了买一只瓷瓶而不暴露目标,竞把卖家的一大堆瓶子都买了,装了整整一汽车。还有一次,他的女儿要出嫁,为给女儿办嫁妆,就出去到处溜。德胜门前,过了护城河上的桥,桥头西北角有一个卖馅饼的食摊子,食摊子上,一个大瓷盘上放满了馅儿,曹师傅走到食摊子前,看到了这个盛馅的盘子。
  他不动声色,买了个馅饼,一边吃一边搭讪着和掌柜的说:“掌柜的,你的馅饼很好吃,下回还来。”
  掌柜的一听,当然高兴。
  过了一会儿,曹师傅又对卖馅饼的说:“掌柜的,我看这瓷盘子您每天在上面‘乒乓’地抹馅,没准儿哪天就给 [cei]了,一钱儿不值,我给您买只搪瓷的盘子,又结实又好看,您把这个瓷盘给我,我挺喜欢这盘子,咱俩换换,您看行吗?”
  曹师傅说这话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掌柜的一听,拿搪瓷的新盘子换他的旧盘子那当然值了,要知道搪瓷的东西在当时还是稀罕物呢!于是立马儿就答应了。卖馅饼的做梦都没想到曹师傅是干什么的。
  “你猜怎么着,小陈?我拿着换回的这只盘子卖了几千大洋,宣德青花,那可是宝贝啊!把姑娘嫁了,还剩下很多钱。”他一边画圆圈似地晃动着身子,一边满脸得意地讲述这段得意的往事。
  
  还有一位师傅是赵嘉章,琉璃厂韵古斋出身,五十多岁,他是明清官窑专家,眼睛厉害得很。我很喜欢这位师傅。
  唉!如今我的这些师傅们都不在了。想到这些几十年前的往事,真有恍如昨日的感觉啊!
  有一天,我和曹文铎师傅看门市,来了一位顾客,拎着一个包儿,进门把包儿往八仙桌上一放,曹师傅知道他是来卖东西的,就说:“请您把包儿打开。”
  行里规矩,卖货的不管是谁,一定要让他自己打开包儿。
  那位卖东西的打开包儿,原来是一件类似宜兴茶盘子或文具盘的东西。
  曹师傅一看,不动声色地说:“你要出让?”
  对方回答:“是。”
  曹师傅说:“那好那好,这个茶盘很容易碎,再说脏了也不容易洗,您看,上面的蓝墨水就洗不掉了。”
  我一看盘子的上面的确有一圈蓝墨水儿的痕迹,兴是放墨水儿瓶的结果。卖东西的很快就出让了,可能仅十几元钱。
  顾客刚一出门,曹师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兴奋地对我说:“小陈,赶紧拿后面去,明天送故宫!”
  我一愣!“这是什么宝贝呀,能送故宫?不就是个茶盘吗?”
  “你看这文字,这是有名的《河洛图盘》,杨彭年制,这可是重要物件,是真的!”
  我也立刻注意起来,盘子上面刻着文字:
  杨彭年,清嘉庆[一七九六-一八二○]江苏宜兴人氏,善制砂壶,其壶虽随意制成,亦有天然之致,若寻常贻人之壶,每器只二百四十文,加工者价须三倍。
  我大吃一惊,曹师傅这不是给姑娘凑嫁妆的故技重演吗?眼睛这么厉害!好家伙,真是神了!我也不敢怠慢,拿到后面内柜,找了纸墨,做了个扑子,就把文字、花纹拓了下来,这张拓片至今还保留着。
  第二天一早,送到故宫后,他们立刻就收购了,而且价格不菲。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旁观了古董买卖的全过程,印象很深,觉得很兴奋,并暗下决心,得好好干。
  看到这儿,您可千万别误会,您可能会认为,怎么你们文物商店还像解放前的古玩商那样,干那种“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低买高卖的勾当。不是的,文物商店成立以后,我们收购的是流散文物,由于经历了社会大动荡,有时老百姓手里的重要文物[也就是宝贝吧],因为老人故去,后人大部分不知道它的真正价值,随便几个钱就给卖了,但真的向他讲,您这东西值多少多少钱,他反而就没底了,以为还值更多的钱,不卖了,那么这件东西可就玄了,结果会不得而知。为了不发生这种情况,收购时先低价收进,再按卖主户口簿的地址去给补钱,曹师傅就是这样干的,您可别见怪。
  有一天早上门市开门后,打扫完卫生,我隔窗往外望去,忽然注意到有两个男子一前一后,向悦雅堂走来。于是赶紧开门迎接。
  “您好,老徐在不在?”走在前边的那位年轻人用很浓重的四川话问我。
  “在——”我回头喊了徐师傅一嗓子。
  徐师傅从内柜出来,一见年轻人,脸上堆满了笑:“您好,田秘书,陈秘书,请进!”
  等二位都进到内柜后,徐师傅临进去前回身小声儿对我说:“毛主席的大秘书”。
  “噢!怪不得。”
  自打那以后,田秘书和陈秘书常来,他俩总是形影不离,我也就和他们慢慢熟了起来。田秘书就是田家英,陈秘书叫陈秉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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