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风趣幽默的吴稚晖

作者:陈存仁











  
  吴稚晖(1865~1953)中国近代政治家。原名眺,又名敬恒。江苏武进(今常州)人。1903年在《苏报》撰文抨击清廷。《苏报》案发后经香港去伦敦。1905年冬参加同盟会。1906年在巴黎参与组织世界社,1907年刊行《新世纪》周刊及《世界画刊》,鼓吹无政府主义。1913年任教育部读音统一会议长。同年6月参与创办《公论》日刊,进行反袁斗争。二次革命失败后再赴欧洲。1953年10月30日病逝于台北。著作编为《吴稚晖先生全集》。
  
  民国二十年(1931)左右,我识得一位年近花甲的病家,这位太太年事虽高,却斯文大方,可惜形容憔悴,满身是病,有时我也到她家里去出诊,一看她家中陈设的东西和悬挂四壁的书画,才知道她就是小万柳堂主人廉南湖的夫人吴芝瑛女士。吴芝瑛写得一手很秀丽瘦金体的字和画得很细致的工笔画。
  有一年为她诊病既毕,她说:“住在我楼上有一位老公公,他病得很厉害,我想请你去看一看。”说到这里她慎重地说:“不过这位老公公有一个怪脾气,就是一生一世不请医生,也不肯吃药,所以你只能作为探访,见机行事。”说罢就叫楼下一个伙计阿林,陪我上楼。
  原来这幢房子,二楼与三楼之间,有一层很厚的楼板隔绝着,并且用铁链锁着,登楼时要先开锁,再推开那块很重的楼板,才能登楼。
  
  吴家老翁 一见如故
  
  我随阿林登了三楼,他回转头又把楼板锁上,见到有两间相连的房间,外面一间只摆着几只东倒西歪的木凳,沿窗放着一张很大的用板做的书桌,上面摆着许多笔墨纸砚,一望而知这间房的主人也是文人。
  里面还有一房,陈设更旧更简,一边放着三十多个木箱,一边摆着一个老式白木橱,中间放置一张木板床,床上睡着一位老公公,盖着一条蓝底白花的老布棉被。
  阿林一进门冲口而出地说:“老公公,有个医生来探望你。”老人闭着眼睛不睬不理,继而呢呢喃喃地说:“一些小毛病,何必大惊小怪,隔两天就会好的,谁叫你带医生来,医生都是牛头马面,阎罗王的帮凶嘛。”阿林说:“这是二楼太太常年看病的医生,他今天只是想认识你老人家,并不是来替你看病的。”他听了这话,就睁开眼睛,瞅了我一眼,突然间一跃而起说:“我正寂寞无聊,大家谈谈也无妨。”
  这时我仔细一看面前的这位老人家,好像很面熟,再一想就是大名鼎鼎的吴稚晖,因为他的照片常在书报杂志上见到的。
  吴稚老一起身,就走到外间书桌前,和我面对而坐,对我凝神而视。隔了好一会,才开口对我说:“原来你是二楼太太的医生,那太太喜欢吃药,我是一生一世不吃药的,只靠自己身体上大自然的力量来恢复健康,吃多了药或是吃错了药,反而会送命,所以我认为医生都是阎王的帮凶,你见怪不见怪?”我说:“老公公的话真是不错,有许多药有副作用,有坏反应,所以不吃药,有时也有好处。”接着他大谈其自身之病,说是他在十二三岁时节,咳嗽吐血,面无人色,无锡的医生都说他是童子痨,寿命不会长,他一气之下,横竖等死,绝不吃药。他每天一清早就爬登惠泉山,脱得一丝不挂晒太阳,吸新鲜空气,看天上云聚云散,看日出日落,只吃一些水、一些粥,如是者经过两年,所谓童子痨的毛病也就好了。
  我听了他的话就说:“肺痨病唯一的疗养方法,就是不忧、不惧。日光、空气和水,是人类养生三宝,所以你的病不吃药也好了。”
  说到这里,稚老说:“昨天起大泻特泻,现在又有些肚子痛,恕我又要去如厕了。”话未说毕,匆匆跑进茅厕,等他从厕所出来,坐定之时,好像有些喘促的样子,闭上眼睛,力持镇定,我看到这情形,想得出他是已经头昏眩晕,不能支持。等了一会之后,他才睁开眼睛说:“我尽管泻,绝不吃药的,虽然你是医生,休想劝我吃药!”
  我说:“你不吃药我也赞成,绝不勉强,但你平时吃不吃水果,像山楂、石榴之类?”他说“只要不是药,我都吃。”我就叫阿林去买山楂炭五钱,石榴皮八钱,即时去买,即时煲饮,他面子上不好意思不接受,勉勉强强地饮了一碗,于是继续谈话一小时。他说:“现在肚里咕噜作响,肚痛倒好了。”我告诉他:“山楂可以消积,石榴皮止泻第一。”他就笑嘻嘻地说:“这东西不妨再吃一次。”我唯唯点头,就向他告辞了。
  第二天我又去他家,稚老说:“泄泻已经给你搅好了。”
  
  
  门禁森严 机关重重
  
  廉家女病人为了我方便,每次登楼,不要惊动她开门解开锁链,后来他们叫阿林来说:“陈医生以后来访问老公公,让他走后门,如何走法?你详细告诉他。”所以从这时起,我就改走后门了。
  这里我要提一提他们居处的神秘情形。
  他们居住的洋楼,一排有四幢,每幢是三层楼,在法租界吕班路(今重庆南路)陶尔菲斯路(今南昌路)口,前门是吕班路,门牌是十四、十六、十八、二十号,后门是一条小巷。
  廉家的一幢是二十号,楼店面是“寄龄舫裱画店”,二楼是吴家的居停,三楼是吴稚老的居处,二三楼之间的楼梯,有一块厚木板门相隔着,还加上一条粗铁链锁住,原来裱画店中,有两个彪形大汉看守着,是专门保护稚老安全的。
  另外有条通路,是在十四号的后门走到三层楼,有一条走廊,要经过十六号、十八号,但是到十八号有一重极厚的木门,要先按电铃,十八号中人,就有人打开木门上的窗洞,同来人讲话,先问:“你找何人?”要是说:“来找吴稚老。”那人一定回答说:“吴稚老到南京去了。”接着就要讲一句隐语:“我知道稚老昨天已回来了。”里边的人又会说:“稚老生病,不见客。”然后把卡片递上去说:“请你递给稚老试试看。”于是他才肯接受名片带到二十号稚老居处,如果稚老说见,这人就会来开门让客人进去;如果说不见,就不得其门而入。这种方式,等于军事区要“对口令”才能进入禁区一样。而且这种暗语对话,随时会变更,据说十八号住的也是护卫人员,我由阿林领过,依照这般方式去了五次之后,后来只要按电铃,里面的人,见到了我,就会开门,要是我带一个人去,就又麻烦了。据说在十八号与二十号之间,还有一重机关,可是我知道关防严密,不敢乱闯。
  这种防卫措置,据说是由某方设计,散漫成习的稚老极为反对,可是这时他已是高龄,也只好由人摆布,只是两天三天稚老必定要到街头走走,一走之后,少则三里五里,多则十多里,东到杨树浦,南到城隍庙,西到曹家渡,北到横浜桥,一路走来,健步如飞,原来后面远远地还有两位护卫跟着,这两人虽然身强力壮,腿力却不及八十余岁的稚老,幸亏稚老有一种习惯,喜欢在街头买零食吃,如豆腐花、绿豆汤以及大饼油条之类,边行边吃,最后必定找到一家小茶馆,坐上一两个钟头,护卫人员到这时才能透一口气。
  
  不受俸禄 鬻书自给
  
  吴稚晖一生不做官,在他中年时,担任过爱国女学教员、报馆编辑,向来主张自己赚钱自己用,除了国大代表、监察委员外,凡是属于官阶的俸给,他都不接受。
  稚老自奉极俭,平常衣饰,绝不讲究,一套布衫裤,一袭旧长衫,总要穿十年八年,他生平最反对的是坐汽车,向来住的房子,多数是大饼店的楼上,或在平民区中的旧屋。当局配给他高等房屋,他都拒不接受,我去的吕班路那幢楼宇,他说是生平最好的居处,因为他和廉南湖是同乡而兼亲戚,照样月月纳租,因为这不是官家所供给,所以他才肯住下来。但是他家中陈设简陋,四壁萧条,任何人都想不到这是大名鼎鼎吴稚老的居所。
  他的日常生活的支出,全靠他自己鬻书的收入,他订定的润例,墨金并不太贵,所以求他写字的人络绎不绝,都由楼下“寄舫裱画店”代为收件。他没有工役婢仆,收件时加磨墨费一成,这一成送给阿林。据我的观察,求稚老墨宝的人,平均每天有一百多件,件数如此之多,是任何书家所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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