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黄远生:忏悔中的精神升华

作者:许纪霖











  “似乎一身,分为二截”的分裂人格
  
  黄远生,江西九江人,1883年出生于“文采秀发”的书香门第,原名为基,字远庸,远生是他的笔名。他年方二十一岁便高中光绪甲辰进士,成为清末最后一批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个。然而他却绝意仕进,以新进士的资格东渡日本留学,辛亥革命后投身新闻界,不过短短几年时间便蜚声于世,被人目为“报界之奇才”。不过在旧中国,幸运的出名往往又是不幸运的渊薮。1915年秋,袁世凯称帝的闹剧启幕,有意借重黄远生的名声为其复辟大张其势,遂命黄作一篇赞助帝制的文章。远生大窘,拖了七八天想延宕不作,却又经不起袁府威逼催讨,终于写了一篇“似是而非”、自己以为“并非怎样赞成”帝制的文章加以搪塞。友人劝他如此应付实在不妥当,总以不作为妙。他面露难色地回答:“我们的情形,难道旁人不知道?横竖总有人体谅的。”他将那篇文章改了又改,比原作分量更轻。袁世凯看了当然不满意,命其重作。于是黄远生“再无可转身了”,在那“人格上争死活的最后一关”,他决然逃离北京,跑到上海隐居起来,声明“此后当一意做人,以求忏悔居京数年堕落之罪”(《致甲寅杂志记者》)。其《忏悔录》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写就的,因而整篇文字给人以沉重的压抑之感。
  也许是对刚刚经历的一幕感触过深,黄远生一开头即诉说自我的不幸分裂:“似乎一身,分为二截:其一为傀儡,即吾本身,另自有人撮弄,作诸动作;其一乃他人之眼光,偶然瞥见此种种撮弄,时为作呕。”(《忏悔录》,以下凡引此文不再注明)“为傀儡”的自我是异化了的“非我”,而犹如“他人之眼光”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自我才是“本我”,不由为“非我”在强权者的“种种撮弄”下被迫“作诸动作”而“时为作呕”。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灵魂虽存,却早已成为躯壳之囚犯:“吾身如一狱卒,将此灵魂,囚置于暗室之中,不复能动,真宰之用全失。”
  这是一重东方式的灵与肉冲突:灵者,独立人格之灵魂也;肉者,个体生存之肉体也。人格与生存,在东方专制主义的严苛环境下,往往是熊掌与鱼不可兼得:你欲维护社会之正义、人格之尊严,就得时刻准备着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你欲苟全自己的肉体,就最好乖乖地交出那颗惹是生非的灵魂。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多少年来所面临的就是如此严峻到近乎残酷的现实抉择。像鲁迅那样彻底超脱了生的执着的“特立独行”之士毕竟罕见,自甘堕落的行尸走肉之辈亦属少数,更多的知识分子则企求在灵魂与肉体、正义与生存之间保持一种适度的张力,寻得某种微妙的平衡。用一位近代人士的话说起来,叫做“外圆内方”。远生起初也未尝没有类似的想法。然而入世愈深,距离政治旋涡愈近,他就悲哀地发现,灵与肉的冲突并非是那么容易调和的。圆得过多,妥协过多,日积月累,就会渐渐地在内心中失去方正。在不自觉中“魂为躯役”。他不无失望地将人的一生比作“盖如由平地而渐入隧道,蜿蜒曲折,渐由光明而入于黑暗,其先光明,渐渐熹微,渐渐微黑,渐渐真黑,最后堕落,达于极地”。
  如果说在“堕落”中灵魂就此死去,倒也一了百了,断了病根,然而偏偏是“魂实未死”,“魂为躯役”,这就强烈地感触到双重自我的分裂痛楚。对此苦境,黄远生有一段逼真的描述:
  方其(指灵魂——引者注)梏置之初,犹若槛兽羁禽,腾跳奔兀,必欲冲出藩篱,复其故所,归其自由。耗矣哀哉,牢笼之力大,抵抗之力小,百端冲突,皆属无效。梏置既久,遂亦安之。此所谓安,非真能安。盲不忘视,跛不忘履,则时时从狱隙之中,稍翼须臾,窥见天光。惨哉天平,不窥则已,一窥则动见吾身种种所为,皆不可耐,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综之,恨不能即死。质言之,即不堪其良心苛责而已。
  若非身历其境、决无可能写得这般触目惊心的文字中,我们可以窥见在自我分裂的知识分子内心深处,煎熬着两重焦虑。一重是压抑焦虑。欲出不得,欲抗不能,犹如远生在另一处所感叹的:“夫人生之最惨,莫惨于良心之所不欲言者,而以他故不能不言,良心之所急于倾吐者,而乃不得尽言,而身死或族灭乃次之。”(《少年中国之自白》)中国的士大夫是重生、爱国的,然而良心的被压抑竟被视作比“身死或族灭”更为残酷,足见那是何等深沉的哀痛!另一重是道德焦虑。“非我”对“本我”的冲动阻抗得愈厉害,后者对前者的良心审判也就愈严峻,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等的物理学原理在这里也是显而易见的。“非我”那种种“皆不可耐”的丑陋形象,在“本我”看来,“恨不能宰割之,棒逐之”。
  一般人的神经很难能够长久忍受得了这种精神折磨,于是苦难者会不由自主地去寻求彻底的解脱。黄远生说,他们的人格演变趋向大致可分以下三途,其一,“魂以瘐死,一死不可复活,自此以后,永永堕落”,成为“人头而畜鸣者”。灵魂被肉体彻底扼杀,良心全然为利害所泯灭,在混沌的麻木之中,堕落为不可救药的人格失落症患者。像在蒋介石身边长期当幕僚的张群即是“人头而畜鸣”的典型一例。他曾公开声称:“我只是个厨子,主人喜欢吃什么菜,我做什么菜。”而且还颇有自知之明:“张群何人?蒋介石走狗也。”其二,灵魂“破狱而出,出魔入道,出生入死”,成为“有道之君子”。像闻一多就是在良心的反省中拍案而起,让灵魂冲决肉体之网罗,直面血淋淋的人生,嘶哑着嗓子高声怒斥黑暗,呐喊正义。在生命的寂灭中实现了人格的涅,升华为像鲁迅那样铮铮傲骨的“特立独行”之士。其三,“灵魂日与躯壳奋战,永无和议之望”,直至“灵魂与躯壳之战死”。这是大部分自我分裂的知识分子的命运归宿。他们上不能超升为无所畏惧的“特立独行”之战士,下不甘堕落为依附权势的“人头畜鸣”之流,唯有在自我冲突的旋涡中挣扎着、奋争着、哀怨着……尽管中华民族是世界上最富于智慧的民族之一,然而其知识精英的很大一部分聪明才智,却不能用于征服自然和改造社会,而不得不消耗于自我间的交战、自我间的苦苦厮杀!黄远生本人的一生恰恰就是这种“灵魂日与躯壳奋战”的不幸缩影。
  也许,人世间最可哀的不是人食人,而是这种人的自食。
  
  “既不能为真小人,亦不能为真君子”
  
  倘若黄远生的忏悔仅止于哀怨,那么还说不上是真正的忏悔。事实上,在那哀怨的背后,作者在竭力发掘自身“堕落”的缘由。“余之忏悔,含有自责与自恕二义,盖余以为余及世间人所犯一切之罪恶与过失,其自身之原因与社会上之原因,各占若干成分者也”。这就使得他的忏悔之笔触探到了社会和个人隐秘黑暗的深处。
  首先是社会环境的黑暗。民初北京的民营报纸虽然繁荣,然而绝大多数都有一定的政治背景,即令主观上想洁身自好,军阀政客们也绝对不容许。难怪黄远生要喟然叹曰:辛亥革命后,吾“立意不作官,不作议员,而遁人于报馆与律师,然其滋味乃正复与官相同”!“余于前清时为新闻记者,指斥乘舆,指斥权贵,肆其不法律之自由,而乃无害。及于民国,极思尊重法律上之自由矣,顾其自由不及前清远甚,岂中国固只容无法律之自由,不容有法律之自由乎”?报人们的胆战心惊并非毫无缘由,翻版的文字狱在近代真是屡见不鲜,像沈荩、邵飘萍、林白水、史量才等都因争取言论自由而惨遭杀戮。
  这样,近代知识分子一方面是取得了一定的职业和经济自主,另一方面却享受不到独立于政治的实际保障;一方面是精神和心灵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却遭受外界环境的残酷压抑,这种种极不和谐的命运遭际,就在黄远生他们的内心深处挑起了紧张的心理冲突,陷入欲摆脱耻辱的依附似乎又摆脱不得、渴望灵魂自由而又有所恐惧的矛盾心境,从而发生了自我的痛苦分裂,致使“灵魂为躯壳所囚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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