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城市文化与城市个性

作者:易中天











  
  为什么我们要讲城市文化?因为在我看来,文化与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有什么关系呢?这个问题如果1988年以前问我,我的答案是没关系。我是1978年以本科同等学力考入武汉大学读研究生的,1980年的时候,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我们很多同学穿喇叭裤。那个时候喇叭裤被认为是问题青年的着装,学校认为我们的学校里怎么会有问题青年,他们在学校里面贴出一条大标语:“喇叭裤能吹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吗?”我们的同学也很人性地作出了答辩,贴出一条小标语:“请问什么裤吹得响?”结论就是文化与发展是没有关系的,什么裤也吹不响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号角。
  但是十年以后,我的观念就变了。十年光景,我发现最先富起来、最先发展起来的那个地方,就是最先穿喇叭裤、牛仔裤、T恤衫的地方,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广东。当时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从广东省广州市一条叫做“高第街”的街批发出去的。于是我就发现文化和发展其实是有关系的。
  改革开放的头十年中央有一个精神,允许改革开放犯错误,不允许不改革、不开放。因此中央对于地方,尤其是对于东南沿海地区,在某种程度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广东人看到的是闭着的那只眼睛;福建人看见的是睁开的那只眼睛;上海人在琢磨中央下一步会闭哪只眼睛;北京人在议论中央应该睁哪只眼睛,应该闭哪只眼睛。其结果是广东最先发展了起来,福建滞后,上海简直没变化,北京在不停地说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文化。民间有个段子,说北京人看所有的人都是地方上的,上海人看所有的人都是乡下人,广东人看所有的人都是北方人,我是湖南人,广东人竟然叫我“北佬”。北京人是中央的,一开口说话就说你们地方上不行。上海话里面外地人即等于乡下人,你在上海坐公交车,如果是站着的话,一定要背着行车方向,否则上海人就会说你外地人,公交车都不会坐。因为背向行车方向站才会让出空间来,而上海的公交车是很拥挤的,你不要霸占人家的地方。到了上海上交公车有人会理直气壮不让座,因为上海的公交车起点有两条队伍,一个是坐队,一个是站队。坐队先上一辆空车,掐着数上。站着的人保证让你上,但是你不能有座位;坐着的人既然花出了时间成本,凭什么让给你?
  在北京就会有动员:请哪位同志,给那个大爷、抱小孩的让个座,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只要站起来就行了。但是上海不会有人动员的。广东这个地方大家都知道,天高皇帝远,因为它长期和中原不来往,以至于到清代的时候,广东人还不会说官话。有一个故事说广东的官员到了北京,见了雍正皇帝送上了荔枝,说这个荔枝有核,结果说成“无”,雍正就一口咬下去了。所以才下命令说,不说官话,不得参加科举考试。后来成为一个什么结局呢?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这是说广东人的笑话。说一个广东人到北京去吃水饺,问服务员说水饺多少钱一碗,听进这个服务员的耳朵里就有“睡觉多少钱一晚”,于是服务员就骂他流氓,这个广东人听成了“六毛”,好便宜。在清代从康熙到雍正年间,往广东送一份文件,送到广东的标准时间是56天,如果特快专递,就是当时的八百里加急,也要用27天。你想27天多少事情可能会发生?又没电话,又没传真,又没e-mail,中央政府怎么控制这个地方?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广东人看惯了闭眼,由此创造了一条经验,就是把中央的政策用好、用活、用足,怎么用好、用活、用足呢?也就是看见绿灯你就大胆地走,看见黄灯你就抢着走,看见红灯你就绕着走。这是从广东来的经验。而福建这个地方,打开地图你可以看见,地名不是有安字,就是有平字。说明了一个什么问题?说明了这个地方是老挨打的,在历史上总是被镇压的地方,习惯地看睁着的眼睛。
  那么上海这个地方是什么?它是个工商业城市,上海人是喜欢算计的。他什么事情都要算一遍,上海人有一个口头禅是划算不划算,他们做出判断最简单的选择办法就是划算不划算。讲一个上海人的经典小事,就是上海人买牙膏,一个大支的,一个小支的,然后他会算算大支有多少克,小支有多少克。所以他总会琢磨下一步会睁哪只眼睛。
  北京人是皇城之下,什么事情他都最先知道,知道以后他就会告诉别人。所以他就要聊天、侃大山。要了解北京,最便捷的办法,就是下了飞机打一出租车,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和司机聊。他是天上知一半,地上全知道。党的十六大以前我到北京。我刚坐下,人家就问:
  “您来了?”
  “出差。”
  “干吗呀?”
  “开会。”
  “十六大?”
  “不是。”
  “我看也不像。知道开会的结果吗?”
  我说咱不谈这个,行,说什么?萨达姆,他也知道。没有他不知道的。所以你去看“的士”,广州的的士司机是不聊天的,上海的的士司机也是不聊天的,但是会比广州的多聊一点,你一坐上,他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请系上安全带,不系也可以,罚款你自己掏。北京的司机是肯定跟你聊天的,成都的的士司机不跟你聊,他把对讲机拿起来,跟别人聊。
  我下面的问题是城市有个性吗?我讲一个笑话,有四个太空人,空投到中国,来到了四座城市。第一个太空人来到北京,马上就有北京居委会的事儿妈拿起电话来,说:公安局,天上掉下来一个特务。第二个太空人掉在上海,上海人看了以后挺高兴,这个东西好好玩,这个东西好好看,这个东西应该送到动物园去卖门票,一张票可以卖50块。第三个太空人掉到了广东,广东人说没有吃过这个东西,煲汤。第四个太空人掉在了成都,成都人说师兄,来来来“三缺一”,打麻将。
  这个段子实际上告诉了我们这四座城市的性格。我们说城市,实际上城市是由两个概念合成的,这就是城和市。城是什么呢?城就是政治中心,它的特点是有墙和门。甚至城这个字的本意就是城墙。而北京一直是一个政治中心,是一个最典型的城。最当中的一圈叫紫禁城,是老百姓的俗称,学名叫“宫城”,紫禁城外面一圈是皇城,皇城再外面一圈是京城。京城又分内城和外城,外城是明代开始修的,后来由于经费不够,没有形成一个包围圈,在南端就结束了。京城九个门,所以清代北京的首都司令的官衔是九门提督。北京就是一圈一圈,一城一城的门。城里面还有很多的墙,比方说四合院,都是一圈一圈的。所以北京人的性格特征是“圈子意识”。对于北京来说重要的不在于你是不是北京人,而在于你是哪个圈的。比方说主持人就是影视圈的,像我就属于学术界的。一个圈和另一个圈是不发生关系的,圈子外的人是进不来的。所以到北京落脚生根最重要的,就是要进入一个圈子,如果你进入不了一个圈子,你就在那里飘着,叫“北飘”,现在这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用词,是北京这个城市的文化特征。
  上海我称之为滩。上海有没有城?有,上海是中国建城最晚、拆城最早的一个城市。而且上海城的形状很奇怪,是圆的。在上海的人民路有一条路是环形的,那条路就是上海原来的旧址,没有边界,没有隔断。而且它一条路可以从东到西很长很长。在上海打的士要说两条路。我有一次在上海陪重庆来的人,他们要去泡酒吧,我说我带你们去,坐到的士车上我就说淮海中路衡山路,意思就是淮海中路和衡山路交界的地方。上海是一个铺摊子的做法,所以上海人的文化性格是“滩头意识”,就是一种个体意识,人与人之间是分得清清楚楚的,但是这不意味着他不热情。上海人最标准的口头禅,就是“关你什么事”。我今天穿了这件衣服了,你过来看,你说:你怎么穿这件衣服?上海人会说关你什么事。换成北京人会说方便、随意,能讲出很多。北京人的口头禅就是中央电视台曾经有个小品的题目“有事您说话”。为什么北京人是这样?因为他有能耐,什么都能弄来,他的圈子大。而且要注意,北京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只会在他的圈内说,绝不会在他的圈外说。而且你在北京如果对北京人不客气,问路都问不来。比如你见一老人,非常大声地跟人家说,那个地方怎么走?他不伺候,你得说大爷往哪儿走?他才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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