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1970年代生人的中国意识

作者:许知远











  
  “未来竞赛的核心就在这个国家。”这是创造了福尔摩斯的英国小说家柯南道尔在1898年访问美国时的判断,非常适用于2004年的中国。自从1971年以来,瑞士小城达沃斯在每年的1月底至2月初都会吸引来自全球政界、商界与学术界的领袖人物,他们就我们日益全球化的世界面临的最重要问题进行公开讨论。尽管2004年的主题被设定为“通向繁荣之路”,但参会者却发现,所有的话题最终都转向了中国。
  《华尔街日报》2004年3月这样感慨:“她就像狄更斯时代的英国……与1960年的日本。”日本商业思想家大前研一相信,只有在这些类比的帮助下,你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国在今天的变化。从1898年的柯南道尔到2003年的大前研一,我更愿意相信中国崛起所激起的情绪更类似于19世纪末的美国。1890年的美国面临着什么?城市化、工业化是这个国家的主旋律。对物质的崇拜、欲望与焦灼困扰着这个国家。也是在这个10年,美国的政治家与民众逐渐发现了对于国家身份认同更为强烈的需求。从1776年以来,美国与其说是一个国家,不如说是一种信仰。几代美国人一直刻意地回避与世界的接触。当他们的物质财富已形成巨大的积累后,却没有在世界获得相应的权力。当所有的游客感慨于美国生活的丰沛时,当它的制造业早已超过英国时,它却只拥有弱小得可怜的政府与军队,在外交事务中基本没有发言权。
  西奥多·罗斯福咄咄逼人的扩张政策令人厌恶,但这个推崇“胡萝卜与大棒”政策的总统,却给予美国人所需要的国家认同感。越来越多的美国人在当时意识到,他们代表的是一个新世界,它将可能取代旧世界。而在20世纪初的欧洲议会辩论中,充斥着“美国威胁论”这样的论调。
  1890~1920年的美国给人深刻的印象。生命贯穿于这30年的两代人,亲历了比前十几代人都要剧烈的变化。一个乡村的、孤立的、淳朴的美国,变成了一个城市的、全球化的、玩世不恭的美国,洛克菲勒的石油、亨利·福特的T型车、斯蒂芬斯的扒粪新闻、罗斯福的扩张主义重新塑造了这个国家。生活在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雄心勃勃、又有些不适地进行这一场试验。他们中引人瞩目的一位是沃尔特·李普曼,作为1911届哈佛毕业生最有才华的一位,他没有投身于政治活动,而成为了一名新闻记者。他在1914年与他人共同创办的《新共和》是那个时代最响亮的号角之一。这本杂志表达了一代知识分子最热忱的追求,即如何帮助一个正在进行巨大转型的国家适应她的新角色,既然时间已经来到20世纪,就不能仍死守着19世纪的思考方式与意识形态,而且他们相信,社会是有可能进行根本性变革的。在年仅29岁就为威尔逊总统起草和平十四条的李普曼,将后半生投入了外交事务的专栏写作,他依靠惊人的思维与分析能力,使美国人适应一个逐渐成真的现实——她已经变成了全球性的领导力量,她必须拥有勇气与信心,完成她的使命,接受各种挑战,忍受疲惫与挫折。
  中国将重新上演类似的故事吗?它将从一个边缘国家,重新回到中心?它将把不断积累的物质财富,转化成真实可见的力量?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国家的意识才会以鲜明的姿态突显出来。一种是危机,在面临入侵与生存危险的19世纪与20世纪初,国家意识在中国开始出现,因为不安全感,日本人在1980年代之前,始终有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另一种情况下则是使命感,某一代人或许恰巧比前几代人更有欲望证明自己,或是他们面对的环境已经发生重大改变,过去的策略不再起作用,他们必须重新设计自己的未来,西奥多·罗斯福时代的美国正是如此。
  某一国家在某一时代的气质与表现。往往是支配当时社会生活的那一代人气质的延伸。一些共同性的历史事件塑造了一代人的观念,类似的经历将使他们拥有类似的意识,这种意识将直接影响他们对于外界作出的反应。出生于1970年代的一代中国青年,将很快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流声音,他们对于中国与世界的看法,将可能缓慢地塑造一个新世界,尤其是当中国已变得如此重要之时。
  每一代人都迷恋于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每一代人信誓旦旦地宣称自己正身处一个伟大的转折时刻,每一代人都喜欢引用英国人马修·阿诺德的名言:一个旧世界已经死亡,而一个新世界尚未诞生。“9·11”给了这代人这样自我宣称的机会。在相当大的程度上,2001年应被视作我们这一代人——对国际事务与自己生长的国家的认识开始苏醒的年份。
  没错,美国是我们这代人感兴趣的国家,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也基本只是美国再加上英国等几个欧洲国家。我几乎从未想过中国在这个世界上扮演怎样的角色这样的问题,尽管我受教育的那所大学以“忧国忧民”著称,但五四的一代早已变成了托福、GRE的一代,一代人中最杰出的头脑匆匆忙忙、头也不回地钻进了美国大学实验室。中产阶级的生活魅力彻底驯服了他们的自我意识。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民族主义称作“想象的共同体”,一些特别的事件、人物与传统会激起人们普遍的情感,人们依靠这种情感与意识构造了一个国家,确认自己的身份。对于类似我这么大的年轻人来说,2001年的3件事足以刺激这种想象力——申办奥运会成功、加入WTO与中国进入世界杯。2001年的北京城至少经过了三次狂欢,在那些夜晚的长安街上、三里屯的酒吧里,所有的人再次变成了兄弟姐妹,他们都为自己的国籍身份而骄傲。发生在2001年9月11日纽约与华盛顿的悲剧,则使这一代人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我们生活的世界,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学习整张世界的地图,并逐渐开始了解中国在这张地图上属于什么位置,并可能拥有怎样的未来。
  在最初的几个月,大多数西方人(至少在媒体上发表意见的知识分子与政治家)相信,在历史的教科书上,2001年很有可能与1914年处于类似的地位。在斐迪南大公1914年6月28日的萨拉热窝遇刺前,整个欧洲已经享有了将近100年的和平,人们甚至相信战争将永不再会爆发。当时最流行也最具影响力的看法来自诺曼·安吉尔在1914年出版的畅销书《大幻想:关于军事权力与国家优势的关系研究》。这位当时名噪一时的记者说,自由贸易已使领土扩张成为过失,从经济学上讲,战争已变成一种非理性行为,永远和平已经到来。
  而在“9·11”发生前,全世界都沉浸于冷战结束的喜悦之中。人们谈论的是全球自由市场,资本的自由流动,跨国公司,新技术革命……又是一位记者对此作出了总结,在1999年出版的《凌志汽车与橄榄书》中,《纽约时报》的托马斯·弗里德曼(他很像是诺曼·安吉尔的一个翻版)宣称——世界10岁了。他相信1989年柏林墙的倒塌标志着全球经济的正式形成。1914年的全球化仍主要局限在欧洲与美洲,但现在,它不再有地域障碍,也不再有意识形态的障碍,就像IBM的广告语“四海一家的解决之道”。
  弗里德曼式的乐观情绪鼓舞着我们这一代的成长。我们的“中国意识”复苏得很晚,是因为在我们智力日趋成熟时,我们所受的主要影响与地域无关。19世纪的俄国的流亡分子赫尔岑在《往事与随想》中说的,整整几代俄国知识精英是在法国文化的熏陶中成长的,对他们而言,法语比母语更得心应手,法国宫廷的礼仪比粗俗的俄国规矩要风雅得多。而我们呢,则是一种新的杂合文化的产物。世界都在美国化,这是20世纪90年代的文化批评家们喜欢的判断,就像18世纪的欧洲都在法国化一样,或是15世纪的亚洲都在中国化一样。不错,至少和全球千千万万的青少年一样,我们喝可口可乐,吃麦当劳,用Windows操作系统,听Billboard上的歌曲,迷恋莎朗·斯通与汤姆·克鲁斯……但这种肤浅的描述根本不能反应出我们所呼吸的文化的真实面目。我相信,根本不存在美国文化这一概念,它真正的精神是多元性与宽容性。我更无法理解欧洲批评家对于世界文化美国化的批评,对于我们来说,这种所谓的美国化首先是一种解放力量。美国的建国之父们在撰写他们的立国基础时,首要考虑的是从古希腊的民主到法国的启蒙运动的精神,法国人孟德斯鸠比任何美国人,都对美国宪法的影响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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