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聂绀弩先生二三事

作者:林东海











  
  加注错解诗
  子曰学而时习之,至今七十几年痴。
  南洋群岛波翻笔,北大荒原雪压诗。
  犹是太公垂钓日,迥非亚子宪章时。
  平生自省无他短,短在庸凡老始知。
  
  窗外青天两线交,文章拱手世人高。
  寒厨自寿一杯酒,天下惊闻三月韶。
  壮不如人空老大,死能得所定燃烧。
  五台师范花和尚,狗肉喷香诱戒刀。
  这是聂绀弩刊登在1982年4月7日《人民日报》上的两首七律,题曰《八十虚度二首》。绀翁生日是1月28日,诗当是写于一月底二月初,属于自寿之作。“虚度”是自谦之辞,却暗寓“初度”之意。“初度”语出屈原《离骚》:“皇揽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意谓出生年时,后借用为生日。编辑室同仁读了这两首自寿诗,交口称赞,以为写得好。诗语是再平实不过了,然而诗意却极其曲折,令人回味无穷。
  绀翁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文学编辑部主任,“文革”后落实政策,其组织关系依然在古典文学编辑室,也可以说是我的同仁。在他回京之前,我就听到不少有关绀翁的轶事,知道他不拘小节,经常穿着木拖鞋上班,端着茶与同事聊天,有“大自由主义者”之称,但工作却大有成效,在他抓古典部工作期间,编辑出版了大量好书,在出版学术界有很大影响。他真是无为而无不为。他虚岁八十所写的这两首自寿诗,是自信抑或自谦,是自大抑或自卑?只有了解其坎坷经历的人,才能从他奇特的个性中,从他俏皮的文笔中,品味到诗中的真趣。
  人文社古典部自从被降为当代文学这朵“牡丹花”的“肥料”,便日渐衰落委顿,失去了与中华书局、上海古籍出版社鼎足而三的地位,更是无复从前学术上“领军”的势头。看到这种情况,我更是由心底里钦佩这位老前辈的工作成就和敬业精神。一位同仁相告,绀翁在政治上对我很关心,也很肯定,这使我更加感激不已,很想去拜访这位我所敬重的老人。就在他实岁八十华诞时,1983年2月9日,我和编辑部同仁到绀翁寓所,去祝寿兼拜年。车开到垂杨柳北劲松十一楼,就是他诗中所说的“居家不在垂杨柳,暮色苍茫立劲松”。
  进入寓所,在简陋的二居室中,看到绀翁躺在东房东墙边的小床上,当周婆(颖)带我们进屋,他只是眼睛一亮,并不起身,也不能起身。他患的是“废退性肌腱萎缩症”,两腿惟剩皮骨,上身也瘦如干柴。我们向他祝寿拜年,他微微一笑,露出欣慰的神情。我们背诵赞赏他那两首《八十虚度》诗,他很高兴。我接着问“窗外青天两线交”作何解释,是否从“一线天”化来的,他点了点头,眼睛转向窗外的高楼。原来他把高楼当高山。山有一线天,而楼有十字路,故云“两线交”。同仁李易有时到劲松陪绀翁下围棋,叙叙旧情(他俩都曾被错划为右派)。他告诉绀翁,周汝昌写了一首七律,叫《题胡风红楼梦交响曲序》,说着便举手到衣服口袋里掏诗稿,没掏出来,“忘了带上了,糟糕!周先生托我转给《团结报》发表,想让你看一看。”李易兄在办公室与我比邻而坐,周诗我曾拜读过。一般说来,以格律辅助记忆,一首七律,看过两遍我就能背下来,但我的闽南口音,用普通话念旧体诗,不易听懂,于是我就拿纸默写下来:
  六纪红坛阅死生,一痕石破九天惊。
  锄兰谩拟沉湘愤,刖玉难同泣璞情。
  肝胆嵯峨秦镜碧,是非寥落汉灰平。
  谁能到此心涛静,病眼寒灯午夜清。
  我写完,递给绀翁,并读了一遍。同仁诸君颇为吃惊,以为我的记忆力好。绀翁拿着诗,看了又看,他要从这些诗句,联想到《红楼梦》,联想到胡风,联想到周汝昌,联想到自己,自然是百感交集,“此时无声胜有声”,干脆把眼睛一闭,什么话也不说了。
  他张开眼睛,瞧了我许久,突然说:“你的书我读不懂。”说着伸手从枕头边摸出拙作《诗法举隅》,翻了翻这本小册子,接着说:“你说的诗法,我不懂。我还写点诗,都不懂,别人懂吗?”我听了有点懵,一时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所以也不知道怎样回答,只是笑了笑,想听他说点具体意见。他却把眼睛一闭,什么也不说了。等他张开眼睛,话题又转到别处去了。我们告辞绀翁,下楼时,有同仁对我说:“聂老真怪,说读不懂你的书,可他就放在枕边,而且书已翻旧了,看来还是很注意这本《诗法举隅》的。”这当然是对我的安慰,但说绀翁注意我的小册子却也没错。然而我总以为绀翁对诗法一定别有看法,只是不想当面与我争辩,不像朱东润师在小册子的《序》中直说“情之所至即诗之所至,诗而至此,不可与言法,亦不宜于言法”。后来我读方管同仁的文章,说绀翁深通旧诗格律,但却反对写得太正统,而注重于感情的表达。(《关于聂绀弩的北荒草》)我这才明白他把感情放在第一位,而把技巧手法放到次要的位置上,与东润师持论的角度是一致的。
  正是居于对诗的这种注重本质的认识,所以绀翁反对注诗,朱正先生主动要注绀翁的诗,他并不太赞同。在朱正先生注稿交给人文社后,他却很关心书稿的命运,不止一次问我,《散宜生诗》发稿了没有,还托我询问能否出版他的新诗集。我遵嘱向诗歌组和社领导转达他的意思,答复是,注本不成问题,至于新诗集,意见不一,有同志不同意出版。我向绀翁转述咨询情况时,顺带告诉他,人文社诗歌组日子不好过,不仅旧体诗出版极难,新诗出版也很不容易,原因是没市场。1984年春,诗歌组要我帮忙终审(该组旧体诗词书稿多推给我终审),为此,我找过绀翁,想听听他的意见。他说:“诗不能注,一注就错。”我说:“这固然是,历来解诗多所歪曲,即谭献《复堂词话》所谓‘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但是有些典故注一下,还是有助于读者的理解的。”说到典故,好像触动了他的什么神经,他颇不以为然地说:“典故,我懂什么典故!我是个小学生,读过几本书?知道什么典故?如果说有典故,也是从《三字经》、《千字文》、《封神》、《水浒》中来的,那还用得着注!”他的这些意见,在朱注《散宜生诗》的《后记》中,正式作了说明,并指出作注“不是我或出版社请他,而是他自告奋勇的。用个典故:毛遂自荐。”
  
  得益阿Q气
  
  绀翁一生胸襟豁达,岂止名利不挂于心中,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但他又十分执着,尤其是写作,不仅认真,而且积极。晚年瘫卧小床,仍然坚持写作,孜孜不倦。郁风女士说他“冷眼对窗看世界”,黄苗子先生接着对曰:“热肠倚枕写文章。”说得贴切,对得工整,这老两口真是捷才。绀翁的这种态度,这种毅力,令人钦敬,令人叹服。
  1983年10月,中华书局《文史知识》来电,要我代该刊约绀翁写一篇文章,题目由他自己定。我即遵嘱向绀翁传达中华约稿之意。他当时虽未立即答应下来,但心下却接受了。10月16日即来信:“拟写一篇《漫谈三国演义》,可如期交稿,生病则说不了。”他的室名称“三红金水之斋”,顾名思义,当是对《三国演义》、《红楼梦》、《金瓶梅》、《水浒》这几部小说,特别感兴趣,也特别下工夫,第一部就是《三国演义》,所以他定的这个题目,一定是胸有成竹的。经三四天艰苦奋斗,终于写完了该题。他躺在床上,写封信都困难,何况是几千字的文章,然而他果然如期完稿。10月20日来信说:“《且说三国演义》稿就。因改来改去,致成孤本,深恐失去。想复印一份,不知你处可复印否(总以在你手完成为要)?否则,我找人印好后送上。此稿写得很苦,所谈似无人谈过,务须有一份在手始放心也。最好是中华已不要此稿或不合用,不知前途如何。我又不能直接找他(已忘其名),所以很窘。”因为“写得很苦”,又是“似无人谈过”,所以对该文特别珍惜,务须有副本在手始放心。其态度之认真,端的可“怕”。我复信答应可以复印,但他还是不很放心,特意请周姑娘(健强)抄写。11月15日又写一信托周姑娘捎来,信中说:“拙作《且说三国演义》一篇,约五千字,正抄写中,廿(日)以前可寄奉,听候处理。倘不合用,原稿退还,能提意见更佳!不要勉强用。不合用者与中华所需处不合耳,作为一小文,他处可发表。决不埋怨。”后果如期托周姑娘送来,我立即寄中华,并转达绀翁的意思。他写文章,不轻易写,写必自抒己见,因而格外自珍。对于学术的态度,能如此认真者,其在今日,尤不多见。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