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知识分子之自觉

作者:郑也夫











  
  我是1950年生人,1966年遭遇了“文革”,那时我上初中三年级。1968年,上山下乡去了黑龙江一个农场。我的青年时期就是这样在东北农场中度过的。当时身体上吃了很多苦,但是最苦不堪言的还是精神上的状态,回想起来,觉得就像一个囚徒一样。我感觉生活中有很多荒诞的地方,成问题的地方,但是我们领受到的教导是没有问题,形势大好。我觉得当时的社会已经乱了套了,而媒体上总说“形势大好”,还说是“乱了敌人,锻炼了群众”。我觉得包围着我的很多答案都是谎言、诳语。我在和它们冲撞当中度过了我的青年时代。下面我就从分析两条实为诳语的答案,作为我的演讲。
  第一条诳语实在是小小不言的事情。我曾问过一位职业下围棋的人:围棋是什么?他想了想,说:“围棋就是围棋。”他挺聪明的,他知道有陷阱等着呢,他不往里跳。我要说的诳语是什么呢?就是围棋是体育。
  围棋怎么是体育呢?围棋是智育啊。有人可能会说围棋怎么不是体育?体能不足就发挥不好呀?老聂后来老走昏招就是因为体力不成,围棋不仅斗智,也斗力。我要反问,哪一项智力活动不消耗体力,不以体力为基础?再说,哪一项体育活动不需要智力做基础?没有一点智力能从事体育活动吗?两者相互交织在一起。但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判断哪项活动是智力竞赛,哪项是体力竞赛。我相信同学们不会和我争论,但可能会问:你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不错,这是小事。孟子说了:弈,小术也。但这关乎思想方法,如果思想方法出了岔子,会出大问题的。
  我们政治上曾经流行的一句话是:“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我的题目是“知识分子之自觉”,相当于自问“我是谁”。我充分理解政治领导人提出这一口号时的善意:将知识分子从原来尴尬的状况中解放出来,给他们更宽松的环境和条件。我充分理解这一点,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个答案勉强了一点。这个答案当时在政治上有积极意义,但是这个答案中的问题将影响我们理解知识分子,为以后处理知识分子问题埋下了一个不好的伏笔。我们甚至今天还在重复这句话。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再重复就滑稽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说:工人阶级是知识分子的一部分呢?如此混淆智力工作和体力工作,不是乱套了吗?
  我要分析的第二个答案兼诳语,就是“科学是生产力”。我在科技大学和大家谈这个问题就有特别的意义了。生产力的主要部分是科学吗?科学的内容都能构成生产力吗?科学中有很多东西不是生产力,生产力中也有很多成分不是由科学构成的。甚至科学的主要成分不是生产力,都是有可能的。对生产力而言,可以和科学类比的是技术。构成生产力的是技术,而不是科学,科学中的很多内容构不成生产力。陈省身先生做过一个演讲,他开篇就举了个例子,他说欧氏几何里曾经提出一个命题,即空间当中存在着五种正多面体,且只存在着五种正多面体——正四面体、正六面体、正八面体、正十二面体、正二十面体。在欧几里德提出空间中的这种可能性后,人类在现实中——无论是矿物的结晶还是生命体,从未见过正二十面体,只看见过其他四种正多面体。在欧几里德去世两千年后,人类在自然界中才发现了这样形状的东西。无论它有用没用,总算遇上了,有用成为可能了。大家知道现实中的那个正二十面体是什么吗?就是SARS病毒。只不过它经变异每个面上长出了冠状的东西。陈省身接着说,多数数学知识当下不能成为生产力。物理学和化学使用的数学知识是一二百年以前的数学成果。有些数学成果一两百年后才变成了生产力,有些已经上千年了,却依然没有变成生产力。起码,它的产生和应用之间有一个时间跨度。而有些数学知识可能永远也转化不成生产力,但它可以服务于学科本身,帮助该学科内其他研究者有所发现,而后者的成果或许将来被用于实践。
  像爱因斯坦这样的科学化身,当初因为什么研究科学?因为好奇心,并不是因为要为人类造福。他的动机是安置自己的兴趣。这不够高尚吗?这和为人类造福同样高尚。因为人类就是一种特殊的动物,人类有巨大的好奇心。人类要解释很多不明白的东西,科学家就是要代表人们去弄清这些未知的事物。不能人人都去做这事,但是可以将智力最高的人养起来,去做这事情。我们不像其他动物那样仅满足于吃喝,我们还有巨大的好奇心。我们是这样一个伟大的物种,我们不是大在个子上,不是大在体重上,而是大在“心上”,我们的野心很大,愿望很大,我们要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科学家是我们人类的代表。他岂是在满足一个人的好奇心?我们有心无力,但我们需要我们中的出色人物去帮助我们回答那些未知的事物。
  所以,说“科学是生产力”就轻视了科学中很多无用的东西,而有些无用的东西最后对我们帮助最大。科学不是急功近利的,不是立竿见影的,这是科学的本质特征。立竿见影的是技术。“科学是生产力”,这个命题本身不够完美,其中的部分如果加强,会把我们带入误区。多年前,我在北大参加一个五四座谈会,一个青年人很愤青地说:我们学校里的很多教学内容太不实用了。我说:你说得太对了。我们的很多系,比如考古系,还有什么梵文,算一算北大有多少这样的学科,都可以扫地出门。我们要知道那么多祖宗的事情干什么?多一半历史学都可以踢出去了。最后大学能留下多少东西?最后我们的精神世界会变得非常渺小,很可怜了,不能称其为人类了。
  现代社会的一个突出特征是人的自我意识在觉醒。古代是政治和宗教权威给别的群体定性;男权社会,女人由男人定性,三从四德。现代社会由于种种原因,自我意识觉醒了。很多群体不再满足于别人——强势群体、强势性别——给自己定性。很多群体都在觉醒。而其中第一个开始觉醒的是工人阶级,工人阶级能最先觉醒,是因为一个先知点拨了他们,这就是卡尔·马克思。这样一个绝对的划时代的人物出场了,他告诉工人:你们不是他们规定的某种东西,你们是资本主义的掘墓人,是社会前进的火车头。你们在此一社会制度下受压迫,但你们肩负着使命,要解放全人类,打碎的只是锁链。他唤起了工人们的觉醒。马克思说得对不对?说得对,说出了很多真理。马克思站在社会一种趋势、一种走向的最前沿。现在每个群体都在觉醒,不是权威说什么就是什么。晚些时候,妇女开始觉醒了。再以后青年出场了。他们说,为什么我爸爸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已经不是无知少年了,我是青年了。不光是我们的性质不由你们定,我们两代人对外界的很多看法都是不一样的,无论是政治问题还是发型问题,我们的看法都不一样。这种种对峙都是因为自我意识的觉醒。只有一点不好解释,就是知识分子为什么一直觉醒不了,一直服服帖帖,您说我是这个,我一定记住,好好做,洗心革面。为什么这样?他们不是搞话语的人吗?为什么没有自我意识?这是一个非常费解的小问题。为什么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来得这样慢?因为当他们即将发育出自我意识的时候,抬头一看,眼前矗立着一个极其高大的解释系统,阶级斗争的解释系统。在这个解释系统当中,核心词是阶级,而知识分子不是阶级。《共产党宣言》的前一部分就是在讴歌资产阶级,以后是工人阶级。知识分子是边缘人,充其量为别人敲边鼓。知识分子遭遇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世界观,马克思的阶级理论传入中国后,被通俗化为皮毛理论。阶级是皮,知识分子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口号一宣讲,打掉了知识分子身上最后一点傲气,我们是附属物。
  我至今承认阶级斗争的解释系统是解释社会的各个系统中极其重要的,甚至是最重要的系统,但我要说,解释社会和历史,光靠着一个系统是远不完美的,无法充分解释的。它有它的盲区和黑洞。阶级斗争学说认为知识分子不是阶级,但它没告诉我们知识分子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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