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我在羊面前是只带念珠的狼

作者:爱新觉罗·溥仪











  
  《我的前半生》初稿是溥仪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写成,后又有一稿、二稿,1964年3月正式出版定本。2004年3月,群众出版社在整理《我的前半生》档案材料时,意外发现了一稿和二稿。为了将《我的前半生》完整地奉献给读者,今年编辑出版了《我的前半生(全本)》。以下文字即摘自全本,与定稿相比,文字有较多变动,且部分内容在定本中被删去。
  
  我的恐惧
  
  我早听人说过,日本关东军是最多疑的,总在疑心“满洲官员”是不是在反对它。而我也是个多疑的人,总在疑心关东军不放心我。
  给我当过英文翻译的吴沆业失踪了。听说他因为和美国使馆有来往,被日本宪兵逮捕。听溥杰说,这个翻译曾托监狱的看守带信出来给他,说他实在忍不住受的折磨了,求溥杰找我想办法救他,如果救不了,索性让他早点死,免得继续受罪。溥杰没有答应,因为他明白,如果他真的向我转达了,不但无效反而会挨我一顿骂的。
  有一天,我的“警卫处长”佟济煦愁眉苦脸地告诉我,日本人正在哈尔滨附近建筑一个秘密工程,在将近结束时,将劳工全部秘密消灭,以图保密。他有个亲戚也是劳工之一,万幸地逃了出来。这件工程据我后来在战犯管理所和别人一起判断,大概就是平房区的日本细菌部队。当时虽然还不知道这个惨绝人寰的魔鬼事业,但成批消灭劳工也足够骇人听闻的了。可是我听了这个消息,唯一的反应就是嘱咐佟济煦千万不要和别人说。
  然而我越怕牵累,事情却又像故意找到我头上来。有一天,佟济煦心神不宁地和我说:“咱们的护军,好像很遭关东军的忌。”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精神恍惚地说:“没发生什么事,可是我总觉着要有事情发生似的。”
  佟济煦的担心,我是明白的。所谓护军,即在宫内担任警卫任务的军队,这不同于“军政部”统辖的宫内“翊卫军”,是由我自己直接供应和组织的一支三百人的部队。我建立这支部队原来有个用意,我想用它培养出一批军队骨干,以便将来建立自己的武装实力。名义上都是士兵,实际是按照军官的要求加以训练。但我还没想好处理办法,事情就发生了。
  在一个星期日,护军里几个士兵到大同公园游玩,因为管理游艇的朝鲜人不肯卖票给他们,他们和朝鲜人发生了口角,这时突然从四周来了一群便衣的日本人和朝鲜人,还带着狼犬,向他们动起手来。护军这次也给逼急了,便使出了他们平时学的武术,居然打退了日、朝人的围攻,而且连狼犬也给踢死了。护军回队后,日本宪兵队立即用大卡车把他们抓走,施以酷刑,赤体鞭打,灌凉水和辣椒水,打了之后又叫他们赤体跳舞,以为取乐,并且逼他们承认“反满抗日”。原来,被护军打伤的日本人里面有穿便衣的关东军官佐,踢死的狼犬是关东军的军犬。这显然是关东军的一场预谋。当时我一听这情形又气又怕,忙托吉冈代向关东军说情,后来按照对方提出的条件,派了管理护军的警卫处长佟济煦去赔礼道歉,将肇事的护军逐出东北,保证了今后永不发生此类事件。这些条件一照办后,护军又被缩减了编制,缴去了长武器,一律换上手枪,同时佟济煦被革职,警卫处处长换上了个日本人。自然,我建立实力的梦也不用再做了。
  一九三七年,关内风云日紧,平津附近日军剑拔弩张,战事有一触即发之势。这时我日益为自己的命运担着忧。这年,我从日本军部为溥杰安排的婚姻等等的举动上,又感到了新的危险。
  溥杰去日本留学前,和他的前妻就已经分居了。他一九三五年从日本回来,我从吉冈嘴里听到一个风声,说日本关东军想给他找个日本姑娘做妻子。这个消息令我非常不安。我和二妹商量了一下,认为必须赶快趁关东军的主意未定的时候,抢先一步,给溥杰找个满族妻子。这意见溥杰也同意了,于是我二妹便和婉容家的一门亲戚商量,要把这家的女儿给溥杰撮合。消息传到了吉冈的耳朵里,他把溥杰叫了去,提出了干涉。一九三七年四月三日,溥杰和嵯峨浩在日本东京的军人会馆结了婚。
  
  在这个亲善婚姻之后不过一个月,“立宪院”在日本人授意下通过了一个“帝位继承法”,规定了:“皇帝”驾崩之后,由其子继之,无子,由其孙继之,无子无孙,由其弟继之,无弟,则以其弟之子继之……
  溥杰和他的妻子回东北后,我拿定了一个主意:不在溥杰面前说出任何心里话,溥杰的妻子给我送来的食物我一口也不吃。假若溥杰和我一起吃饭的餐桌上摆着他妻子做的菜,我必定等他先下箸之后才略动一点,也只是略动一点,绝不多动一口。
  当我听说溥杰快要做父亲的时候,我整天提心吊胆。因为我相信那个帝位继承法,前面的几条都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是“其弟之子继之”这一句话。关东军要的是一个有日本血统的皇帝。后来听说他得的是个女儿,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也曾想过,假若我自己有了儿子,是不是会安全些?有了这个念头之后,我竟像个封建家庭的媳妇那样,盼望有个儿子来挽救自己的命运。可是,连我这完全渺茫的儿子,关东军也都打了主意。即使我真的有了儿子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因为关东军叫我写下一个字据,在这字据上写明,我若有皇子出生,五岁时就必须送到日本,交由关东军专门指派的人教育。据吉冈说,这是日本皇室的制度,非这样办就不足以表示两国亲善。当然,我只好从命,写下了这个未来儿子的卖身契。
  一九三六年,日本人在内蒙古扶持起蒙古王公德穆楚克栋鲁普,即被称为德王的。有一天,他得到关东军的允许来见我,当时吉冈还没有“侍立”,所以,只有我们两个在屋里谈话。谈着谈着,他发起牢骚来了,说日本人在他那里很跋扈,他样样都做不了主,不听日本人的不行。他的话触痛了我的伤口,我对他表示了同情,安慰了他几句。不料第二天,吉冈便板着脸问我:
  “陛下昨天和德王谈了些什么?”
  我觉得有些不妙,就推说不过是闲聊而已。
  他不放松,追问道:“昨天的谈话,对日本人表示了不满没有?”
  我心里怦怦跳了起来,我知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坚决不承认,而更好的办法则是以进为退,我便说:“那一定是德王故意编排出什么假话来了吧?”
  吉冈虽然再没穷追下去,我却被他问得心惊肉跳,疑虑丛生。我考虑这件事只有两个可能,或者是吉冈在我屋里安上了什么偷听的机器,不然就是德王在日本人面前说出了真话。我为了解开这个疑团,费了好大工夫在屋里寻找那个可能的机器,自然我没有找出它来。因此,我又怀疑是德王成心出卖我,可是也没有什么根据。这两种可能都不能断定,也都成了我的新的魔障。
  从此我怕的东西更多了。我怕日本人,怕家里人,怕大臣们(像德王那样可能出卖我)。后来我连睡觉也怕人害我,我不敢叫随侍守夜,更不敢叫童仆们为我站岗,找护军来我也不放心。最后,我想出个依靠假人守卫的办法。我叫人给我用草和泥做了几个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假人,给穿上军装,放在我的屋后。当然,我不把用途告诉别人。到晚上临睡时,我把它们搬到我的卧室里,排列在我的床前。我想,谁要是半夜里想进来害我,至少可以把他吓一跳。
  在种种事件之后,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衰弱,我的思想也有了进一步的变化。在我心头的天平上,一边放的是虚假的尊严,一头是我的生命安全。生命安全越来越下沉,虚伪的尊严——皇帝的宝座、称呼等,越来越不值钱。我最后终于给自己得出这样的结论:
  自由诚可贵,
  面子价更高,
  若为性命故,
  二者皆可抛。
  
  在羊的面前是狼
  
  我不能干涉政事,不能随便外出走走,不能找个“大臣”谈谈,当关东军那边的电流不过来的时候,我就无事可干。我的日常生活,除了吃睡之外,大概用这八个字就可以概括了,即:打骂、算卦、吃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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