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邂逅一个八国联军后裔

作者:徐 星











  
  在法国内地,在一个陌生的法国老头家里,发现了一些古老的中国物件。
  
  2000年9月,我在法国南方滨海以一个电影节著称的小城——南特市旅行,寄住在一个娶了法国女人的德国朋友家里。一天,朋友夫妻应邀参加一个晚会,我是他家的客人,也在被邀之列。
  聚会在花园里举行,黄昏时分,几个壮汉缓缓转动着烤肉架上的把手,一只尸首分家、羊头已不知道去向的整羊在通红的炭火上烤着,在一片从海边涌到花园上空通红的火烧云下,羊看起来在受着双重的煎熬。参加聚会的人们手里拿着酒杯三三两两聊天,一群孩子们跑来跑去,一会儿为了一条蚯蚓、一会儿为了一点别的什么小事儿喊叫,有一个叫让·巴蒂斯塔的漂亮小男孩儿,显得非常活跃,是孩子们的头儿。还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是他的姐姐。
  这是一个女主人为自己大学毕业的儿子举行的晚会。我不会说法语,只能埋头喝酒,又是啤酒又是香槟,加上红酒白兰地,一会儿就喝得站立不稳。我突然觉得兴致勃勃,就开始给花园里那群以巴蒂斯塔为首的孩子们变变小魔术,用这些小魔术,我很快和所有的孩子们成了不用语言交流的好朋友。孩子就是孩子,我变完最后一个魔术,把所用的一枚硬币顺势送给了巴蒂斯塔,他对着硬币上的天安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庄重地揣起来,说了声谢谢跑开,剩下我醉醺醺的一个人。我手里拿着他塞给我的一个球,落寞地站在那儿。
  这时,一个个子不高,留着一圈花白连鬓胡子的老人向我走来。他对我急急忙忙地说了几句什么,显然已经完全醉了。以他的年纪来说,实在是不应该喝这么多。我一脸茫然,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我的德国朋友,一个像我一样的自由职业者——走过来试图帮我,但他基本上算是个体力劳动者,肯定没受到过翻译的训练,他挥动着骨节粗大的手试图用德语让我懂老人说了什么。不知为什么,老人对他的法语不满意,改用英语,他的英语很吃力,但是对于一个法国老人来说这很难得:“你是中国人吗?请来我家,我给你看一些东西……”
  我犹豫不决,无法判断他的真实意图,另外我应邀到这家做客,却到那家去打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说得过去。
  “我家就在隔壁。”老头又诚恳邀请我。在朋友夫妻的鼓励下,我决定去看看,看看他到底要给我看什么东西。
  我头晕脑胀地跟着他到了隔壁。他拿出钥匙开门,手抖个不停。打开门,开了灯,可是屋里的光线还是很昏暗,他请我坐下,然后走到一个柜子前蹲下找东西。我利用这短暂的时间打量他的房子,房里很整洁,但是墙纸很陈旧,不知道为什么,整个房间里的陈设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衰老的味道,大概是因为房子里没有任何亮色的家具,也没有现代化的生活设施。
  靠墙正面立着一个欧洲古典式大柜子,我一进房子就无法不看到,因为它摆放的方式有点儿像中国的中堂。透过柜子的玻璃门,里面陈设的东西让我的酒醒了一大半:一幅一米见方的黄色丝绸,上面绣着几条龙,有的龙被拦腰剪断,丝绸下面放着香包,鼻烟壶,小银元宝,茶壶茶碗,象牙筷子,残缺不全的山水画儿,旱烟袋,清军军官的帽子,法国军队的军功勋章等一大堆东西。最让我吃惊的是,柜子里居然还有一个因为年代久远而已经完全变成黑颜色的民间玩具空竹。老头哗啦啦打开了大柜子的几层抽屉,里面居然满满当当放满了刀剑匕首等冷兵器,我一件件拿着看,全部是中国兵器,有的刀钢质量非常好,居然一点儿不锈,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在法国内地,在一个陌生的法国老头家里发现这些古老的中国物件,我不知所措,时空错位。正诧异间,老头向我走过来了,跟他现在手里捧着的东西相比较,我刚才的吃惊真不算什么了,他拿着一本相册,伏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相册的第一页夹着一封信,黄色的丝绸信封,正面写着法国的地址和收件人姓名,我只看懂了“De China”(寄自中国)几个字。经过老头允许,我抽出信件,文字很清楚,可我一个字都不懂,落款是“De Pikan”(寄自北京)。我突然意识到,这个信封和那块悬挂着的黄丝绸都是所谓的“明黄”,是中国皇家才有权使用的颜色。因为这些东西都是来自中国,所以老头才执意请我来他家,是想让我看看他家的中国东西。
  老头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他爷爷1900年从北京带回来的。
  接着,老头给我翻看这些照片,指给我看照片上一个军官着装的中年人,他也是一把连鬓胡子,双手拄着军刀。老头告诉我,这个人就是他爷爷。以后的每一张照片上都有这个人,有的是和别的法国军人的合影,有的是个人,所有照片上的人都是手持武器的军人,老头的爷爷总是在照片的中心位置,看得出他当时的显要地位。照片的背景都是北京,大部分是在故宫里面,有几张好像是在颐和园,这些照片上的法国军人的表情都有种夸张出来的得意,舞刀弄枪的。
  老头慢吞吞地一页页翻动着那些照片,有一张照片的内容是一群手持武器的西方军人围着一个尸首已经分离的中国人尸体,用那种大木匣子式的、带着木头三角架的照相机在拍照;还有一张照片的内容是几个被砍下的人头,用长辫子系在一起,挂在城墙上;还有九龙壁前一群当兵的架着机枪趴在地上。老头的爷爷站在中间拿着手枪做射击状;还有在故宫御花园的假山上,还有白塔寺、东岳庙、宣武门的天主教堂、东便门。
  所有的照片中都有人物,但是人物除了法国军人以外,几乎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到两个中国人,这些人肯定不是皇宫里的太监,因为他们是平民着装,这些人没有帽子,拖着长辫子,裹着长及膝盖的大布褂,手里也都拿着或弓或刀的兵器,和照片上架着机关枪的法国士兵比,有一种非常奇怪的对照。这些中国人都被分配到合影人群的边上或站或盘腿坐着,表情木讷。他们在这些法国军人中的角色让我费解,因为他们不是穿清兵的制衣而都是民间的衣服,他们不是军人可手里却拿着武器,和法国军队对照鲜明的是——他们的武器都是冷兵器,一个中国人张弓搭箭站在边儿上一个最不重要的位置,中心位置是一排拿着长枪做战斗姿势的法国人,一个法国士兵架着机枪趴在地上……
  老头指着另一张相较而言新一点儿的照片上的人物说,这个人就是他爷爷。这个八国联军的爷爷,和在北京时对比,已是老态龙钟,戴着一顶黑礼帽,一只手牵着一只大狗,另一只手拄着一把猎枪,坐在一个山顶上,目光严峻,符合那个时代的殖民主义者的眼光特征。这张照片拍摄于五十年代,就是说这个“爷爷”活到了五十年代。
  我正好带着一个小的数码摄像机,经过允许,对着那些东西和老照片拍了十几分钟录像。光线不好,我的摄像机质量又不高,显得力不从心。
  又聊了些别的:老头和他八国联军军官的爷爷一样有着非凡的冒险精神,他拿出自己的照片给我看,他年轻时曾是法国第一代伞降摄影师。老头很骄傲地说,那个时候从事这种职业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心里想的是,这职业尽管不一般,可和他那非凡的爷爷比起来可太一般了。
  在这家做客,却跑到邻家猎奇,总让我感觉不太礼貌。我起身告别,老头特意告诉我,那块一米见方的“明黄”丝绸是一件衣服的袖子,是慈禧太后的一件衣服,被几个军人分割了,他爷爷分到了一只袖子。
  回到主人家的花园里,晚会还在继续,孩子们又围上来,让我继续给他们变戏法。可惜我已经没有戏法可变,把戏已经通通用光。
  回国以后,那堆中国物件,那些照片,老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感觉就像有点儿什么事儿没弄完。它们虽然不算太古老,可能并没有什么博物馆价值,但对我来说能如此近距离地看到,并且能拿在手里,毕竟也是生平中的第一回。
  闲着没事我就翻出那盘录像带看看,不断臆想一些故事,比如那只已经变黑了的空竹,是宫廷里的太监们玩儿的吧?或者北京胡同里的小孩儿正在抖空竹,见到洋鬼子来了,吓得半死,扔下空竹就跑了?可是八国联军在北京的时候,哪还有如此大胆的小孩儿敢在胡同里抖空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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