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母女对话八十年代

作者:崔卫平 唐 磬











  
  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母亲
  唐磐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法学院学生女儿
  崔:你小时候有一次对我说:“妈妈,我们谈点不懂的事情吧。”眼下正是这样一个机会,你1985年出生,80年代对你来说,就是一个“不懂的事情”的年代。
  唐:实际上我的记事基本要从1990年之后算起。而对于这之前的事情记得非常模糊。比如,我自己出生时的事儿,都是后来听你们说,像听另一个人的故事似的。
  崔: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时期,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与你就像一个人。1984年底我离开南京大学来北京电影学院报到,我怀你四个月。系主任设想了三件我可以做的工作.问我的意见如何,我说我怀孕了,我至今记得他失望的表情。很长时间在电影学院,人们提到我时就说“那个刚来就怀孕的人”。
  唐:当时大学毕业来北京,是你自己报的志愿?
  崔:是研究生毕业。当时研究生很少,我本科是七七级的,接着读了三年研究生。来北京只是在分配表填上你想去的地点就行,比如“北京”、“上海”、“成都”,其余就都不用你管了。记得“毕业去向”一栏我就填了“北京”。
  唐:我知道现在的毕业生留京都不是很容易.你们那时候只要填上就可以来?
  崔:当时的政策好像是,研究生的分配如同部队转业一样,爱人的工作地点在哪里,就可以去哪里。你爸爸本科毕业来了北京.这样我就“随军”了。
  唐:当时电影学院给解决房子问题么?
  崔:一直到上火车来北京,我都没有想过房子的事情。当时电影学院在北郊朱辛庄,不方便,所以暂时栖居在你爸爸的单位诗刊社,最早是挤在办公室一个单元的厨房里,大约三四平方米吧。
  唐:我听爸爸说,当时做饭也是在办公室里。
  崔:不仅做饭自己吃,还能请客呢,用电炉、火锅,许多人都去过我们在诗刊社的“家”,就像中国新诗的一个接头地点,“51号兵站”、“永不消逝的电波”什么的。杨炼、刘东、唐亚平都在那里被招待过。这回我们在杭州见到的诗人南野,他说在你还是婴儿的时候见过你,应该是1985年的那个夏天。
  唐:是用白天的办公桌当餐桌?
  崔:就着全国各地来的诗歌稿件吃饭,那才叫香喷喷呢。你这一说,我倒想起当时办公室里连脸盆都有,那种白瓷盆有好多呢。办公室就像一个大家庭。你快要落地时,我们的房子还没有解决,当时刚上任的作协党组书记唐达成把诗刊管后勤的小龙叫去,对他发脾气:“共产党员能让人家把孩子生在大街上吗?!”于是我们得到了一间十四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是那种套式结构,我在里面坐月子,人家在外面上班、接待作者。
  唐:十四五平方米?那才和我现在的卧室一样大……
  崔:我们是从四楼的厨房搬到五楼那个真正的房间,那才叫“漫卷诗书喜欲狂”啊。刚安顿下来,你就闹着出世啦。你爸爸在家把“奶证”弄丢了,还是唐达成和他的夫人马中行帮了我们的忙,他们当时住在诗刊社后面的单元,把自己家的“奶证”送给我们,才让你没有饿肚子。那时候共产党员什么都管。
  唐:“奶证”是怎么个用法?
  崔:“奶证”就是定牛奶的证。一张纸卡片,上面写着一个月的所有日期,送完一天就画一下。在三月份就要买好四月份的“奶证”。你是4月26日出生,离5月份还有几天,“奶证”丢了就不好补办,只有喝人家的奶了。
  唐:那你坐月子的时候都吃什么?
  崔:我老说,你出生的1985年是最好的年份。我进医院前每天下午在大街上逛,就像现在这样暖熏熏的季节,试图找到一点蔬菜,南方人不吃蔬菜不行,但是每天只是拎几棵“巨型”芹菜回来,北方的芹菜啊,没法吃。但是我从医院出来没过几天,即5月1日,北京首次开放自由市场,一眨眼间天南海北的东西都有,你爸爸可以在红桥市场买鲫鱼烧汤给我喝。
  唐:我记得搬到“劲松”之后,每天早上好像还有早市。现在已经很少了。
  崔:有自由市场之后就有早市。那时候早市什么都有,花鸟鱼虫,蔬菜,大米、小米以及其他谷类。许多早市就在马路边上,等人们上班时也就散去了。现在就是有早市人们也起不来。那时候电视也不像现在这样晚,只有几个台,晚上11点就都“飘雪花”了。
  接着刚才说,后来我们就从虎坊桥诗刊社搬到了建国门内的小羊宜宾胡同。那时候没有搬家公司,是请朋友帮忙。那天我的任务是给大家买吃的,当我买了一大堆馒头和肠回家,竟然迷路跑到陶然亭去了。小羊宜宾胡同是和别人合住的小三居室,朝阳的一个大间是人家的,我们就在朝北两间住着。那是第一次有了自己独立的房子,来往走动的人就更多了。
  唐:我对小羊宜宾胡同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当时恐怕还是一团糨糊呢。
  崔:那时候人们来往,一方面是为了谈诗歌,另一方面就是想把自己喝醉。主要目的是把自己喝醉。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愤怒和慷慨激昂。我给你断奶是因为一次聚会中我和朋友喝了酒,避免让酒精影响你。那天还不是在我们家,是在杨炼家,在那种老式的筒子楼里。大家都喝醉了,有甘阳、刘东,还有风入松的王炜。有人喝醉了还哭:“我是个博士生,孩子却找不到幼儿园。”这叫“酒后吐真言”。
  唐:好像你们当时流行一句话:“十亿人民九亿倒,只有一亿在思考;十亿人民九亿捞,还有一亿正弯腰;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在发展。”
  
  崔:这是编的顺口溜,为了琅琅上口,你别信。哪有“一亿人民在思考”?有一万人就不错了。朋友中也有下海的,有一位诗人下海以后来我们家发表高论:“没有欲望的人是可耻的!”人们好像才刚接触自己的欲望。
  唐:那你们对下海怎么看?
  崔:妈妈从来没动过心,觉得那是不属于我的事儿。
  唐:你们那时的工资是多少?
  崔:100块钱多一点点,120块左右吧。而请客一次需要四五十块钱,有点吃不消。经常是来客人以后,做好红烧肉,我先盛半碗起来,滚烫的就放进了冰箱里,留给你第二天吃。这叫“护食”,老虎的妈妈才干的事情。那时候你爸爸编书、诗刊社在办函授,也有点收入。
  唐:你“杀张弛”那个段子是怎么回事?
  崔:(笑)有一年春天,家里连续来人,走了一拨又一拨,有的还住在我们家,不打招呼半夜就来了。终于把最后一拨人送走的那天下午,张弛、李大卫、大仙不失时机地出现了,我说“拿什么吃晚饭啊,谁胖杀谁”。如果付诸实施的话,那就少了一个害人的人,多了一个吃人的人。
  唐:张弛去蹭饭的时候已经毕业啦?
  崔:应该是毕业一阵子。他是最早游荡的一族,这些人都当自己是波德莱尔呢。
  唐:可是胖子不适合波西米亚的服装呀。原来“波西米亚”一直很流行,只不过你们当时流行波西米亚的作风,我们现在流行波西米亚的做派。当时大学毕业的大龄文学青年都游荡去了?
  
  崔:开始都是有工作的。李大卫开始在一所中学教书,不记得是被辞退还是自己辞职了。“北漂”也是那时候出现的,有人开始丢掉户口、单位,在北京做艺术梦。吴文光的《流浪北京》就是拍这些人。
  唐:那时候“北漂”和现在的“北漂”相比,心态是不是要平和一些?
  崔:那是因为你没看见。我还觉得现在的“北漂”心平气和呢,因为我很少看见他们。
  唐:我在学校和许多大四的师兄师姐接触,还是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压力,无论考研还是找工作。有个考研的师兄每天只说两句话,早上到卖鸡蛋灌饼的大爷那儿说:“大爷,来个鸡蛋灌饼!”然后回去上自习;晚上再到大爷那儿:“大爷,再来个鸡蛋灌饼!”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崔:我们那时候考研并不紧张,最好的国家单位都在等着这届首批大学生。在全班同学当中,考研是一件很不起眼的事儿,考上了也没什么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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