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胡适晚年谈话录选

作者:胡颂平











  
  
  一九五八年
  
  12月16日(星期二)
  下午五时许,先生拿着刚为吴相湘的一个长卷题的跋文,走进胡颂平的办公室来谈谈。怎么谈起十七八年前在美国去看从前康奈尔大学的史学老师伯尔先生的一个故事,说:“那天伯尔先生和我谈了一天的话,我至今还没有忘记。他说:‘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其实容忍就是自由:没有容忍,就没有自由。我自己也有‘我年纪越大,越觉得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的感想。”颂平听了很感动,请求先生把这句话写给他,先生答应了。就在颂平的工作桌上,拿了一张已经截去一小半的宣纸信笺来写。
  12月17日(星期三)
  六点半,出席“中央研究院”同人的庆祝宴会。先生即席讲了一个笑话。大要是:
  记得抗战期间,我在驻美大使任内,有一位新闻记者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报道,说我是个收藏家,一是收藏洋火盒,二是收藏荣誉学位。这篇文章当时曾给我看过,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地方,就让他发表了。谁知这篇文字发表之后,惹出大乱子来。于是有许多人寄给我各处各式各样的洋火盒,因此我还得对每个人写信去道谢。我的收集洋火盒,并不是有特别大的兴趣,只不过是我旅行到过的旅馆,或宴会中的洋火盒,随便收集一些,加上别人送给我的,在我的大使任内就积有五千多个,我留在大使馆内。另外是收藏荣誉学位,也有三十多个;不过这都是人家送的,不算是我的收藏。我真正的收藏,是全世界各国怕老婆的故事。这个没有人知道。这个很有用,的确可以说是我极丰富的收藏。世界各种文字的怕老婆故事,我都收藏了。在这个收集里,我有一个发现,在全世界国家里,只有三个国家是没有怕老婆的故事,一是德国,一是日本,一是俄国——当时俄国是我们的同盟国,所以没有提起它,而意大利倒有很多的怕老婆故事,我预料意大利会跳出轴心国的,不到四个月,意大利真的跳出来了。现在我从这个收藏里可以得到一个结论:凡是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自由民主的国家;反之,凡是没有怕老婆故事的国家,都是独裁的或极权的国家。
  
  一九五九年
  
  3月22日(星期日)
  今天夜里,先生对王志维说:“有些人真聪明,可惜把聪明用得不得当,他们能够记得二三十年前朋友谈天的一句话,或是某人骂某人的一句话。我总觉他们的聪明太无聊了。人家骂我的话,我统统都记不起了,并且要把它忘记得更快更好!”
  4月23日(星期四)
  今天先生谈起中学的国文选本,说:所谓国文,是要文章写得好,可以给学生作模范;为什么要选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党国要人的文章也作国文念了,他们的人很重要,但文章未必写得好。这些也编入教科书里去,其实是不对的。
  11月10日(星期二)
  今天先生谈起当年见康有为时,康说:“我的东西都是26岁以前写的。卓如(梁启超的字)以后继续有进步,我不如他。”
  又谈起:“一个人作了大官后就没有用了。一切由人家服侍,结果什么事都不会做;所以我劝你们不要招待我,至少让我一个星期内有一天可以自己做点事。不然的话,一个人什么事也不会做,就变成废人了。”
  12月21日(星期一)
  有一位客人带了他自己作的歌词来见,并请指教。先生看了他的诗歌后对他说:“你的歌,不能算为太好。你要设法去了这些套语,要注意思想,不要注意词藻。白话没有什么词藻,真正干净的白话是很雅致的。”
  12月29日(星期二)
  下午,蔡培火来访。先生和他谈起大政治家的风度。说:“当领袖的人应该培养一二个能干而又忠心国家的人可以继承他,到了适当时候,推选这个人出来,还应全力支持他。一个领袖不能培养几个人,这个领袖是失败的。美国宪法并没有规定“总统”可以担任几任的任期,华盛顿以身作则,150年来没有人肯违背华盛顿的成例,罗斯福没有培养继任的人才,只有他个人一再的当下去,这是罗斯福的错误,后来谈到“如果修改‘临时条款’,不如修改‘宪法’,比较合理些”。
  
  一九六○年
  
  3月4日(星期五)
  今天先生谈起朋友之中有好几个麻子:刘景山是个大麻子,王叫王麻子,杨杏佛叫杨麻子,汪敬熙叫汪麻子,中国有两句成语:“十个麻子九个怪”,对女人是“十个麻子九个俏”。我曾经写过麻子哲学,凡是麻子,他的相貌不好看,都是努力要出人头地的,所以成功的也不少。因为自己是麻子,大都怀疑别人的。刘景山的大麻子真不好看,但他在交通界做过不少的事,并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
  4月10日(星期日)
  先生说:“前几天,高平子的孙儿来,他引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空洞的话。我问他:‘怎么叫“为天地立心”?他解说给我听。’我对他说:‘你的祖父是学天文的,你不应该再引这些不可解的话。’”
  6月2日(星期四)
  今天先生说起“郭沫若这个人反复善变,我是一向不佩服的。大概在十八九年之间,我从北平回到上海,徐志摩请我吃饭,还请郭沫若作陪。吃饭的中间,徐志摩说:‘沫若,你的那篇文章(是谈古代思想问题,题目忘了),胡先生很赏识。’郭沫若听到我赏识他的一篇文章,他跑到上座来,抱住我,在我的脸上吻了一下。我恭维了他一句,他就跳起来了。”
  7月8日(星期五)
  今天先生谈起“凡是文化的接触,都是各取其长的。譬如我们穿的鞋子,过去是不分左右脚的,自从外国的皮鞋来了之后,现在大家穿的鞋子都分左右脚了。又如女子剪发,或是我们日常用的钟表,都是与西方文化接触之后自然而然的普遍起来,没有谁来反对。这些都是由下面渐渐的实行,而不是由上面来推行的。日本的文化不如我们高,就是他的一切都是由上面压下来的,可是最近数十年来,我们反不如他们了。”
  12月7日(星期三)
  今天谈起一个机关主管的调动,往往有许多工作人员跟着进退的情形。先生说:“我到任何机会是不带人的。我不带人,什么人都是我的人;如果带了几个人,人家就有分别了,说这个是我的人,这是什么人的人了。”
  
  一九六一年
  
  3月16日(星期四)
  上月25夜先生住院之后,有人送来中医治心脏病的单方及长生方,药方里需要西洋参的。今天胡颂平向先生提起,先生当然要他谢谢人家的好意。接着说:“过去的医生不知道心脏是一部机器,是一个发电机。他们说西洋参可以强心;没有这么一回事。古代的所谓参,是指陕西的党参。你知道西洋参是什么?这种西洋参在纽约附近是用来喂猪的。西洋人以为用这种东西来喂猪,猪会长得特别肥。后来发现中国人把它当药吃,才推销到中国来。到现在还不到一百年吧!”
  3月23日(星期四)
  今早,先生在报上看见台大法学院教授王伯琦去世的消息,颇有责备医院耽搁的舆论,胡颂平到医院时,先生正和护士小姐谈论这个问题,颂平因把昨天下午四时他去参加王伯琦治丧委员会的经过情形说了。先生听了很难过,说:“将来大家为他筹募子女教育基金时,我也可以捐一些。至于舆论责备医院的话,这都是家属在悲伤情绪之下的激动,很难避免的。当年刘半农患了蒙古疟疾,到了病情严重的一天,才要我说话进了协和医院。协和内科主任杜威克博士给他抽血化验,全是肝脏菌,来不及救治,当天下午就去世了。刘半农太太在悲伤情绪的激动之下,打了杜威克博士一记耳光。后来还是由我代向协和医院道歉的。”“后来我的太太一再劝我不要替人介绍医生。”
  先生于是想起高梦旦先生来,说:“高梦旦先生有一位最小的女儿,也是最爱的女儿,他出国回来不久,因盲肠炎进医院割治。那时割治盲肠炎已很稳定了,只有万分之一的危险。高小姐刚刚是万分之一的危险,结果不救了。高梦旦先生没有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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