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狂热年代几支小插曲

作者:袁 鹰











  
  全民写诗
  
  1958年兴起的“大跃进”,是以新民歌的浪潮作为前奏曲的。这就不免使这场轰轰烈烈的“群众性运动”从一开始就过多地带着浪漫主义的色彩。《人民日报》副刊开辟了“新民歌选”专栏,一组一组地经常见报,日积月累,对鼓吹“大跃进”着实“与有荣焉”。
  新民歌最先出现在大规模兴修农田水利工地。为了抗旱防涝,增加粮食产量,在冬春季节开山引水,修渠打井,挖水库,筑堤坝,农村劳动力全都上了工地。红旗竞赛,你追我赶,热火朝天,于是就产生了一批鼓动性极强的歌谣。
  劳动人民中蕴藏着无可限量的创造力,何况又有改变“一穷二白”落后面貌的愿望作为动力,工地上就响起昂扬激越的歌声。比如甘肃洮河工地的“一铲能铲千层岭,一担能挑两座山,一炮能翻万丈崖,一钻能钻九道湾。两只巨手提江河,霎时挂在高山尖”。四川巴中的“千条龙,万条龙,首尾衔接上高峰。张口喷出江海水,江山遍野响淙淙。天干也要吃饱饭,乾坤掌在人手中”。安徽庐江的“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当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确实都反映了人民群众战天斗地的干劲和人定胜天的信心。
  其中也出现一些优秀作品,比如陕西安康的一首《我来了》:
  天上没有玉皇,
  地上没有龙王。
  我就是玉皇!
  我就是龙王!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
  我来了!
  这首新民歌,当时被人们多次引用,交口赞誉。文艺评论家对它进行许多阐述分析,称之为对传统的四句体民歌的重大突破。文学史家如果对1958年新民歌运动作历史的、科学的评价,这首《我来了》大约能占一个代表性的位置的。
  接着,自上而下,一个新的“采风运动”展开了。许多省、市、县以及工厂、部队都纷纷发出号召,征集新民歌,发表、整理、出版。于是,机关、工厂、农村、连队、学校、商店,到处举行赛诗会、赛诗墙,全民写诗(不写也得写),人人都当诗人(不当也得当)。新民歌成为“运动”如大海潮涌,铺天盖地。其广泛、热烈的程度,远远超过头一年整风时的大字报。副刊编辑部收到的新民歌稿件,如雪片飞来,每天都有几十首、上百首,成册的油印本,看也来不及看。好的自然也有,但绝大多数是“东风万里红旗飘,××人民干劲高”一类充满鼓动口号的顺口溜。而且大都有标语口号式的毛病。到了下半年,就多是“总路线是快马鞭,快马加鞭飞如箭,日行千里夜八百,赶英何须十五年”、“玉米稻子密又浓,铺天盖地不透风,就是卫星掉下来,也要弹回半空中”这种虚夸的高调了。水稻玉米小麦田里密不透风的景象,我也在一些地方亲眼看到过,那是由十几亩或几十亩拼集而成,是为了给人参观和上报产量用的,自然不是真的增产。
  郭沫若、周扬两位大家主持,从新民歌的海洋中撷取一小部分浪花,编选了一本《红旗歌谣》,共三百首,也许含有同《诗经》三百首相呼应的用意吧。他们在“编者的话”中说:“这些新民歌同旧时代的民歌比较,具有迥然不同的新内容和新风格,在它们面前,连《诗》三百篇也要显得逊色了。”
  新民歌的兴起总是件好事。但是多年来我们许多从上到下的干部、特别是居领导地位的,习惯使用行政命令方式,常常使本来很好的事也变成苦差。多年来,领导人手下管文字的秘书和宣传部门工作人员,对说大话说空话说套话以至说假话,熟门熟路,张口即来,落笔成文,几乎都不费吹灰之力。一套一套,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立等可取,包君满意。这些弊病,相沿成习,屡禁不止,贻害无穷,到今天依旧有很强的生命力。
  1960年9月,我和一位同事出差去杭州。那时北京杭州之间尚无直达列车,需在上海转车。铁路局订了新办法,可以买联票,只需在上海站换乘一节车厢,不用再买票,称为“一条龙服务”。这当然是方便乘客因而受列欢迎的好事。刚开车,年轻的女列车员宣布:一条龙旅客(称为“龙客”)必须参加赛诗会,到达杭州站以前每人必须至少写一首诗。我们是靠笔杆吃饭的,还能应付,好在有三四小时旅程,尽可好整以暇。有些带小孩子的女乘客就不免叽哩咕噜叫苦不迭。不到一小时,我们就交了卷,写的什么,全都忘了,只记得我那位同伴的第一句是“人生何幸当龙客”,实在是首打油诗,不够严肃认真。好在小辫子乘务员并不计较,连看也不看,只将发给旅客的纸片一一收齐,就完成任务了。
  
  小诗人和老诗人
  
  “全民写诗”的日子里,最活跃的可能是中小学生。学校办墙报,老师布置作业,市、县、区、乡各级主管部门还要限期报数字,规定指标,搞竞赛,造声势,孩子们最听话,当然无人不写了。
  1958年4月18日,副刊发了一组《孩子的诗》,来自河北怀来县枣林公社。那年正好有一批作家和作协工作人员下放在怀来,劳动之余,也辅导农村青年的业余文化活动,文风所及,播下了诗文种子。
  这组《孩子的诗》中,确实也有些好诗。例如工农中学学生王世牡写的:
  小小斧头一斤半,
  砸起石头响连天,
  斧头虽小力量大,
  万把斧头砸碎山。
  又如孟窑小学学生李芳写的:
  远看孟窑红一片,
  村里出现红石山,
  过路行人都来瞧,
  原来是红枣堆成山。
  
  列在这组诗的第一首作为“代序”的出自工农中学一年级刘玉花之手,题目叫《小作者》:
  别看作者小,
  诗歌可不少,
  一心超过杜甫诗,
  快马加鞭赶郭老。
  发这组诗的时候,我写了一段题为《后生可爱》的“编后小语”。最后写了这么几句:“后生可爱。他们是会超过我们这一代诗人的。不知郭老和其他的诗人们以为如何?”写这句话的用意,无非是让郭老和诗人们、读者们为孩子们的畅想莞尔一笑。
  我们副刊编辑夏景凡平时同郭老的秘书王廷芳联系较多,副刊同郭老的“热线”大都由老夏负责。他说:“我跟王秘书打个电话,问问郭老看了有什么反应。”
  王秘书告诉他:“郭老看了很高兴,写了一段文章,还有一首诗。不过《北京日报》已经来过电话约稿了。”
  老夏放下电话,立即骑车奔向西四郭老寓所,取回这篇稿件,第三天就见了报,对《北京日报》的同行实在非常抱歉。
  郭老在这篇《读了“孩子的诗”》文中,提到刘玉花的《小作者》:“特别是第三句,气魄可真不小。编者认为这些小作者是会‘超过我们这一代诗人的’,问我‘以为如何’?我要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完全同意。他们一定会超过我们,特别是超过我。”
  郭老为此写了一首诗答复那位小作者:
  老郭不算老,
  诗多好的少,
  老少齐努力,
  学习主席毛。
  末句这样写,可能是为了押韵。我们接到稿件,兴奋之余,觉得末句欧化句法,孩子们可能不习惯,而且在公开报刊上从未这样用过,不免担心是否会有对领袖不够尊重之嫌?可是又不知如何改,只好由老夏再打电话去,冒昧提出。
  郭老在电话中哈哈一笑,毫不迟疑地说:“就改作‘学习毛主席’吧。”
  老诗人关怀小作者的健康成长,没有忽略细枝末节。他在文中还指出“孩子的诗”中有一首明显地抄袭四川南溪县一首新民歌,且将两首并列对照。
  当时新民歌如潮涌,相互摹仿抄袭,几乎是必然现象。
  郭老并没有责怪小作者,他说:“民歌的产量既多,谁也不能普遍看到,因此往往被混过,更因而被选或被称赞。这样实在是不大老实的作风。孩子可恕,大人断不可恕!”
  这就连我们当编辑的也批评在内了。
  不久以后,我又看到来自郭老家乡四川的一组儿歌。其中一首是一位小学生叙说他的父亲每天回家就逼他写诗,弄得他苦不堪言。他愤愤然唱道:
  我又不是蚕子变,
  肚里哪有啷多丝(诗)!
  这可真是有真情实感的好诗句。如果再送去请郭老看,他一定也会欣然命笔,出现又一篇好文章,只是我们不敢贸然从事,怕被别人指责为新民歌运动“抹黑”,有违“气可鼓而不可泄”的明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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