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我一生中的五个偶然

作者:王得后











  
  我终手活到退休了。什么叫“退休呢?退出人生舞台?退出社会?现在是普天之下都在嚷嚷“老人社会”,惊呼那负担的沉重,可怕,简直到了不堪重荷的地步了。这使我猛醒到,一个劳动者辛辛苦苦动一生之所值,原来只够他劳作的岁月的活命之资;成年以前,“在家靠父母”,老了之后,“出门靠朋友”了。两头都是靠别人养活的寄生虫。
  我不信“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老话。所以在不惑的年龄大惑,在知天命的年龄回顾茫然。我也不信来生,轮回,只是有时想到火化,有一点紧张:不知道痛不痛?总之,我不相信命运。但有一天,不知为什么心里一闪念,蓦然回首,却发现从未成年前记事起到这休矣,原来是五个偶然在改变着我的命运。
  第一是父亲的胆怯。
  现在是有了黄埔同学会了。“假设”父亲不死,当然也是这会的一个会员,我儿时在故乡老屋的昏间阁楼上,翻出过一本大概叫同学录一类的东西吧,上面有许多小照,一律戎装,其中有他。也见过现在电影里有时露一下的他们每个同学都有一把的那种短剑,仿佛记得那是用来“杀身成仁”的玩意,像旧时大官身上的什么珠子是带着剧毒一样。我的确记得,偶尔高兴他哼哼过“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的歌曲,说是“校歌”。如果记忆不算数,那么,目前偶然在书店看到一本《黄埔军校史料》的书,我好奇地检阅,还真看到了他的姓名,果真如此。
  我从记事就不喜欢他。因为什么?跟着感觉走。一解放懂事就僧恶他。这回,不言而喻,因为他的反动。
  他的反动,不仅在北伐中没有认识共产党,跟着共产党,而且在“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前夕,竟忘了“兵败如山倒”的格言,竟不知国民党气数已尽,竟重新穿上军装,组织一群乌合之众,从有名的拿山口退入井冈山区。的确是乌合之众,一天清早起来,几声炮响,加几声“叭”,他们就一哄而散了,于是只有一两个外人,几个亲戚而当兵的跟着他。夜行昼伏,在崇山峻岭中东躲西藏。我是独子,十五岁,传家宝,被带在身边。
  我也紧张,不记得有恐惧。一天,父亲决定带我一个人逃出去:出江西,过湖南,下广州,走香港。于是化装,于是苦等天黑。
  天黑以后转移住地,不记得走了多久,不记得打尖,不记得投宿,只记得没有人盘查,没有人阻拦,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说是要出永新县界了,父亲犹豫起来,就在要和护送他的卫士,一个土生土长跟随他多年的卫兵分手,他独自领着我赶路的时刻,他决定返回。他知道藏在山里是没出路的,也不可能长久,他曾念叨躲过冬至就好,他常计划怎样化装走什么路出逃,这都是我记得很清晰的,特别是那个“冬至”,为什么走到界边又返回了呢?一定是胆怯,不敢冒险吧?
  这是我“长在红旗下”的关键。“假设”父亲在途中被发现,被逮捕,我会怎样呢,在那兵荒马乱的时期?“假设”漏网,像他的上司,同僚,部属,到香港,到台湾,到美国,四十年后既往不咎,竟然衣锦还乡,我又会怎样呢?我是谁?
  解放军终于在1949年那个寒冷漆黑的冬至前一刻的夜里,将在深山大沟东躲西藏的父亲一行六七个人搜捕归案,不几天解到县城,分两拨关押,父亲、母亲、我,算是一家,关在一幢民居的小洋楼里,房门外就有荷枪的战士看守,没有起居规定,也不禁止交谈;来访是没有的,一日三餐照送,方便由战士押着如厕。但我才十五岁,又病疮,行动不便,比较自由,也就是看守得不那么寸步不离。
  这样过了几天,一次我方便回来,在房门口,那位看守的年轻战士,我至今记得他的样子,比我略高,少年脸庞,瘦小的身上穿着鼓鼓的棉衣,背着步枪,轻声细语地对我说:你年纪小,还可以去读书,不要怕,不要跟他们走。这又决定了我的命运。
  又过了几天,将母亲和我转交给了地方。坐了几天班房,放出来了。
  在县城住了一些日子,为的等父亲的消息。当将他解往省城的时候,母亲带我回到老家,原先分散的两个妹妹也回来了。
  
  这时我念念不忘那位解放军的话:我可以去读书。我向母亲提出来。旧历年也不愿在家里过,我就只身回到了南昌。原先学校发给我的“应变”证明书丢失了,南昌一中不让复学。我只好报考。考上了南昌二中,因为没有学历证明不让报到。那时还没有取缔私立学校,那是只要钱不要学历证明的。我于是进了私立赣省中学,那时又没有毕业即失业以及择业的问题,一个学生也就是按部就班准备由国家统一分配的干部。我就这样参加了革命,成了干部。“假设”解放军战士没有对我说那句话,“假设”我不信或将信将疑,疑惧参半,迟疑不决,一过年就是春耕,就是减租减息的斗争,我在家庭里是惟一的男子,长子,想走也走不掉的。我将是另一个我,是可想而知的。在中国,“子承父业”,“父债子还”的传统,不要说我这一代,就是再有两三代也不能淡化、消解吧?
  凡是五十年代走过来的学生,开大会拉过歌的,那种翻天覆地的喜悦,革命的无上权威,人应作忘我贡献的激情,大概总不会忘怀的。1953年高中毕业。考试即将结束,报名已经开始。说不懂事自然不对,说真懂事似乎也不对,大家沉浸在紧张兴奋的情绪里,计划着未来,那时候大学生源不足,动员大家参加高考,而且只要考试,十有八九都会录取,只是取第几志愿的问题。而且据说北方中学毕业生少,不许报考南方的大学,南方中学毕业生多,鼓励报考北方的大学。我们正是可以全国满天飞的一群。何况又是百废待兴,百业将举,迎接建设新中国的高潮。考理工,干实业,是潮流,也是大家不约而同的心愿。“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新民谚,虽被批判为落后、错误,但在大家的心里,依然生机勃勃。
  谁也没有想到师范。
  报名截止的前一天,校长,一位不久前从苏联学习回来的中年男子汉召集应届毕业生训话了。
  训话很简单,说全校没有一个人报考师范,是无知;连一个学生干部也没有报考师范的,是没有觉悟,落后。1953年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年,师范是培养干部的摇篮、“母鸡”。没有师范就没有老师,没有老师就没有干部,没有干部就没有一切,还有什么建设,要大家重新考虑报名,号召学生干部带头报考师范。
  石破天惊,当头棒喝,说什么都对。没有考虑的余地。我是班长,又是学生会副主席,专管学习的,我不带头谁带头!只是苦思苦想学师范学什么专业呢?在中学教数理化,觉得没劲。虽然喜欢外语,教中学外语又有什么呢?于是想到,要学好外语,先是学好祖国语言。这才心安理得。
  9月开学。当我走进北京师范大学,在中国语言文学系报到之后,胸前戴上“新伙伴”的彩带,实在是喜气洋洋,自豪得很,骄傲得很。不错,师范很重要。不错,师范是重点。
  我似乎迄今并未后悔过,我学了这中国语言文学系。
  1957年毕业,穿过狂风暴雨,带着浑身硝烟,祖国统一分配,把我分配到青海。我至今不懂,青海分明在祖国大地的中部,腹地。全国的中心点,不是在甘肃的兰州么?青海,充其量不过偏西一点罢了,去青海,为什么叫“支援边疆,建设边疆”呢?
  我有时候觉得,我的祖国,过去是以孝治国,后来似乎像是以口号治国。一个时期一个口号。一个口号一场运动,一个运动一阵轰轰烈烈。轰轰烈烈过后,如暴风雨洗尘,大地干干净净,而口号永远漂亮。
  我到青海的时候,正大办学校。每个厅一所中专。我在交通厅的公路学校,大跃进没完遇到大饥荒。各个厅的学校大合并,先是十几个合并为两个,不久又合二而一,成为一个。在“你们为建设社会主义青海而来,你们为建设社会主义青海而去”的口号下,把学生都欢送回了老家,江苏或者浙江。教员改行的改行,守业的守业,走的走,留的留。留下来的吃野菜,喝糊糊,无所事事,打牌跳舞。精神会餐,南北佳肴,有时开个神仙会,过的倒是神仙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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