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反躬自省

作者:季羡林











  
  下面的文字,摘自季羡林先生新作《病榻杂记》中的《在病中》一文。该书由新世界出版社于2006年岁末推出,收录了现年95岁高龄的季羡林先生自2001年以来,特别是自2003年住进301医院以来撰写的90多篇文章,计20多万字,大部分为首次发表。本书内容丰富生动,有回忆自己上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到毕业回到高中母校任教一年后又去德国留学的整个人生的最初经历,从而了解先生童年、少年、青年时期的生活、学习和奋斗自强的感人的事迹;有回忆自己父母、老师和亲友的文章;有为友朋写的序和跋;但更多的还是先生平时所十分关注的人与大自然的和谐问题、社会公德问题、爱国主义与奉献精神、人生观、生死观和人生感悟。字里行间都体现着先生博大的胸襟、深邃的思想和精湛的文学造诣。
  
  301医院的大夫们发扬了三高的医风,熨平了我身上的创伤,我自己想用反躬自省的手段,熨平我自己的心灵。
  我想从认识自我谈起。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自我,自我当然离自己最近,应该最容易认识。事实证明正相反,自我最不容易认识。所以古希腊人才发出了Know thyself的惊呼。一般的情况是,人们往往把自己的才能、学问、道德、成就等等评估过高,永远是自我感觉良好。这对自己是不利的,对社会也是有害的。许多人事纠纷和社会矛盾由此而生。
  不管我自己有多少缺点与不足之处,但是认识自己我是颇能做到一些的。我经常剖析自己,想回答:“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问题。我自信是能够客观地实事求是地进行分析的。我认为,自己决不是什么天才,决不是什么奇材异能之士,自己只不过是一个中不溜丢的人;但也不能说是蠢材。我说不出,自己在哪一方面有什么特别的天赋。绘画和音乐我都喜欢,但都没有天赋。在中学读书时,在课堂上偷偷地给老师画像,我的同桌同学画得比我更像老师,我不得不心服。我羡慕许多同学都能拿出一手儿来,唯独我什么也拿不出。
  我想在这里谈一谈我对天才的看法。在世界和中国历史上,确实有过天才,我都没能够碰到。但是,在古代,在现代,在中国,在外国,自命天才的人却层出不穷。我也曾遇到不少这样的人。他们那一副自命不凡的天才相,令人不敢向迩。别人嗤之以鼻,而这些“天才”则巍然不动,挥斥激扬,乐不可支。此种人物列入《儒林外史》是再合适不过的。我除了敬佩他们的脸皮厚之外,无话可说。我常常想,天才往往是偏才。他们大脑里一切产生智慧或灵感的构件集中在某一个点上,别的地方一概不管,这一点就是他的天才之所在。天才有时候同疯狂融在一起,画家梵高就是一个好例子。
  在伦理道德方面,我的基础也不雄厚和巩固。我决没有现在社会上认为的那样好,那样清高。在这方面,我有我的一套“理论”。我认为,人从动物群体中脱颖而出,变成了人。除了人的本质外,动物的本质也还保留了不少。一切生物的本能,即所谓“性”,都是一样的,即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在这条路上,倘有障碍,必将本能地下死力排除之。根据我的观察,生物还有争胜或求胜的本能,总想压倒别的东西,一枝独秀。这种本能人当然也有。我们常讲,在世界上,争来争去,不外名利两件事。名是为了满足求胜的本能,而利则是为了满足求生。二者联系密切,相辅相成,成为人类的公害,谁也铲除不掉。古今中外的圣人贤人们都尽过力量,而所获只能说是有限。
  至于我自己,一般人的印象是,我比较淡泊名利。其实这只是一个假象,我名利之心兼而有之。只因我的环境对我有大裨益,所以才造成了这一个假象。我在四十多岁时,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当时所能追求的最高荣誉,我已经全部拿到手。在学术上是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即后来的院士。在教育界是一级教授。在政治上是全国政协委员。学术和教育我已经爬到了百尺竿头,再往上就没有什么阶梯了。我难道还想登天做神仙吗?因此,以后几十年的提升提级活动我都无权参加,只是领导而已。假如我当时是一个二级教授——在大学中这已经不低了——我一定会渴望再爬上一级的。不过,我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即使我想再往上爬,我决不会奔走,钻营、吹牛、拍马,只问目的,不择手段。那不是我的作风,我一辈子没有干过。
  写到这里就跟一个比较抽象的理论问题挂上了钩:什么叫好人?什么叫坏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我没有看过伦理教科书,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这样的定义。我自己悟出了一套看法,当然是极端粗浅的,甚至是原始的。我认为,一个人一生要处理好三个关系:天人关系,也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人人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个人思想和感情中矛盾和平衡的关系。处理好了,人类就能够进步,社会就能够发展。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属于社会关系。因此,我在这里专门谈社会关系,其他两个就不说了。
  正确处理人与人的关系,主要是处理利害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关心自己的利益。而这种利益又常常会同别人有矛盾的。有了你的利益,就没有我的利益。你的利益多了,我的就会减少。怎样解决这个矛盾就成了芸芸众生最棘手的问题。
  
  人类毕竟是有思想能思维的动物。在这种极端错综复杂的利益矛盾中,他们绝大部分人都能有分析评判的能力。至于哲学家所说的良知和良能,我说不清楚。人们能够分清是非善恶,自己处理好问题。在这里无非是有两种态度,既考虑自己的利益,为自己着想,也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极少数人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又以残暴的手段攫取别人的利益者,是为害群之马,国家必绳之以法,以保证社会的安定团结。
  这也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基础。地球上没有天堂乐园,也没有小说中所说的“君子国”。对一般人民的道德水平不要提出过高的要求。一个人除了为自己着想外能为别人着想的水平达到百分之六十,他就算是一个好人。水平越高,当然越好。那样高的水平恐怕只有少数人能达到了。
  大概由于我水平太低,我不大敢同意“毫不利己,专门利人”这种提法,一个“毫不”,再加上一个“专门”,把话说得满到不能再满的程度。试问天下人有几个人能做到。提这个口号的人怎样呢?这种口号只能吓唬人,叫人望而却步,决起不到提高人们道德水平的作用。
  至于我自己,我是一个谨小慎微、性格内向的人。考虑问题有时候细入毫发。我考虑别人的利益,为别人着想,我自认能达到百分之六十。我只能把自己划归好人一类。我过去犯过许多错误,伤害了一些人。但那决不是有意为之,是为我的水平低修养不够所支配的。在这里,我还必须再做一下老王,自我吹嘘一番。在大是大非问题前面,我会一反谨小慎微的本性,挺身而出,完全不计个人利害。我觉得,这是我身上的亮点,颇值得骄傲的。总之,我给自己的评价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人,但不是一个不讲原则的滥好人。
  现在我想重点谈一谈对自己当前处境的反思。
  我生长在鲁西北贫困地区一个僻远的小村庄里。晚年,一个幼年时的伙伴对我说:“你们家连贫农都够不上!”在家六年,几乎不知肉味,平常吃的是红高粱饼子,白馒头只有大奶奶给吃过。没有钱买盐,只能从盐碱地里挖土煮水醃咸菜。母亲一字不识,一辈子季赵氏,连个名都没有捞上。
  我现在一闭眼就看到一个小男孩,在夏天里浑身上下一丝不挂,滚在黄土地里,然后跳入浑浊的小河里去冲洗。再滚,再冲;再冲,再滚。
  “难道这就是我吗?”
  “不错,这就是你!”
  六岁那年,我从那个小村庄里走出,走向通都大邑,一走就走了将近九十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跨过独木小桥。有时候歪打正着,有时候也正打歪着。坎坎坷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推推搡搡,云里,雾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现在的九十二岁,超过古稀之年二十多岁了。岂不大可喜哉!又岂不大可惧哉!我仿佛大梦初觉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为一位名人。现在正住在301医院雍容华贵的高干病房里。同我九十年前出发时的情况相比,只有李后主的“天上人间”四个字差堪比拟于万一。我不大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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