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为穷人服务的银行

作者:穆罕默德·尤努斯











  
  ■ 吴士宏 译
  
  1983年,穆罕默德·尤努斯创立了格莱珉银行,专注于向最穷苦的孟加拉人提供小额贷款,帮助穷人实现个体创业。这个想法诞生于1976年,那天,他自己拿出27美元借给村子里42个制作竹凳子的农妇。只需要这一点点钱,她们就能够购买原材料,从而做起生意。尤努斯的小额贷款帮助她们永远摆脱了贫困。
  今年,穆罕默德·尤努斯获得诺贝尔和平奖。
  
  1974年,孟加拉陷入饥馑之中。瘦骨嶙峋的人们出现在首都达卡的火车站与汽车站。很快,这些小股的人流就变成了一场洪水。饥饿的人们涌遍全城。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以至于无法确定他们是死是活。政府开设了救济粥棚。但是很快,所有新开的粥棚都没米了。报社向全国提出警告:饥荒将继续蔓延。这些饥饿的人并不叨念任何标语口号,他们对我们这些衣食无忧的城里人毫无要求,只是静静地躺在我们的台阶上等死。
  人有许多死法,但是,饿死是所有死法中最让人无法接受的。1976年,我开始走访乔布拉村中一些最贫困的家庭,想看看是否能有任何方式直接帮助他们。
  一天, 拉蒂菲和我去乔布拉村做例行询问,我们在一个低矮的茅屋前停了下来,泥墙已经坍塌,茅草屋顶千疮百孔。
  一个女人蹲在门廊肮脏的地上,双膝紧紧夹着一个做了一半的竹凳。她全神贯注地埋头工作,手指飞快地动作着,编织那些执拗的竹条。
  听到拉蒂菲的问候,她忙放下竹器,站起身,匆匆走进屋子。
  “不要怕,”拉蒂菲冲她叫道,“我们不是陌生人。我们在大学里教书,咱们是邻居。我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拉蒂菲礼貌的态度使她放下心来,她低声回答:“家里没人。”
  她的意思是,家里没有男人。在孟加拉,妇女是不应该和非近亲的男人说话的。
  孩子们赤裸着在院子里到处跑。邻居们从窗口窥视着我们,想知道我们在做什么。
  我在吉大港土生土长,会说本地方言,总是努力通过聊天赢得穆斯林妇女的信任。向一位母亲夸赞她的孩子,往往能很自然地使母亲感到自在。于是我试图抱起身旁一个赤裸的孩子,但他哭了起来,向母亲身边冲过去。她任他爬到自己怀中。
  “你有几个孩子?”拉蒂菲问她。
  “三个。”
  “这个孩子长得很好看。”我说。
  这位母亲稍稍安下心来,抱着孩子向门口走来。她二十出头,瘦瘦的,黝黑的皮肤,黑眼睛。她穿一件红色的纱丽,目光里是一个每天从早到夜劳作的妇女的那种疲惫。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苏菲亚·贝格姆。”
  “你多大了?”我问。
  “21岁。”
  我并没有拿出笔和小本子来记录,我怕那会吓着她。我只允许我的学生们在回访时做记录。
  “这竹子是你自己的吗?”我接着问道。
  “是的。”
  “怎么得来的呢?”
  “我买的。”
  “这竹子花了你多少钱?”
  “5塔卡。”当时,这相当于22美分。
  “你有5塔卡吗?”
  “没有,我从派卡那儿借的。”
  “那些中人?你和他们是怎么说定的?”
  “我得每天把竹凳卖回给他们,算作还款。”
  “你一个凳子卖多少钱?”
  “5塔卡50波沙。”
  “那么你就挣50波沙的利了?”
  她点点头。那只有大约两美分。
  “你能从放债人那儿借现金来买你的原材料吗?”
  “能,但放债人会要很多。和他们打交道的人都变得更穷了。”
  “放债人要收取多少利息?”
  “看情况。有时他要每周10%,但我有个邻居,要每天付10%。”
  “而那就等于是你用这些漂亮的竹凳挣的所有钱,50波沙,对吧?”
  “对。”
  苏菲亚不想再浪费时间讲话了。她又开始工作,她棕褐色的小手编织着那些竹枝,她们成年累月地这样做着,
  这是她的生计。她光脚蹲在硬泥地上。她的手指长了茧子,指甲里带着黑色的污泥。
  她的孩子们如何能挣脱自她而始的贫困循环呢?苏菲亚的收入几乎不够她自己吃的,更不要说使她的家人有适当的居所和衣着,那么孩子们又怎么去上学呢?简直不可能去想象某一天她的小孩子有可能逃脱这种惨境。
  苏菲亚·贝格姆一天只挣两美分,这使我震惊。在大学里的课程中,我对于成百上千万美元的数额进行理论分析,但是在这儿,就在我的眼前,生与死的问题是以“分”的单位展示出来的。什么地方出错了?!我的大学课程怎么没有反映苏菲亚的生活现实呢?我很生气,生自己的气,生经济学系的气,还有那些数以千计才华横溢的教授们,他们都没有尝试去提出并解决这个问题,我也生他们的气。在我看来,是现存的经济制度注定了苏菲亚的收入将永远只能在如此低的水平,她永远也攒不下一分钱,永远不可能有任何投资来扩展她的经济基础。她的孩子注定将像她和她的父母一样,继续过着赤贫的生活,食不果腹,勉强维生。我以前从没听说有任何人会由于缺少22美分而受苦,在我看来,这是不可能的,是荒谬的。我是不是该立即把手伸进口袋里,把苏菲亚需要作为资本的那一丁点儿钱交给她呢?那是十分简单、轻而易举的事。而我克制住了这个冲动,她并不是在要求施舍。况且,送给一个人22美分并不能长久地解决问题。
  
  拉蒂菲和我开车回到我山上的家。我们在傍晚的溽热中在花园里散步。我试图以苏菲亚自己的视角去看待她的问题。她受苦是因为买那些竹子要花费5塔卡,而她没有购买原材料所需的现金。结果,她只能在一个绷紧的循环中——从商人那儿借钱,并把东西卖回给他——维持生存。她的生活是一种受制约的劳作形式,或者干脆地说,就是奴役。那个商人算计得很精,只付给苏菲亚刚刚只够购买原材料和勉强够活下去的钱。她无法挣脱被剥削的那种关系。要生存下去,她就只能通过那个商人继续劳作下去。在我看来,苏菲亚只有找到5塔卡来买她的竹子,她作为契约奴隶的地位才可能改变。信用贷款可以给她带来那笔钱。然后她就可以去自由市场上出售她的产品,向消费者直接收取全额的零售价。她只需要22美分。
  第二天我给梅姆娜·贝格姆打了电话,她是为我收集资料的大学生,我请她帮我将乔布拉村像苏菲亚这样依赖放贷者的人开列一个名单。一周之内,我拿到了一个列有42个人名的清单,借款总额为856塔卡——不到27美元。
  “我的天,我的天啊,所有这些家庭如此受苦受难,就只是因为没有这27美元!”我惊叫道。
  梅姆娜站在那儿,什么也没说,这一现实令我们难过。
  我想要帮助这42个身强力壮、刻苦劳作的人。就像念念不忘一根骨头的狗,我围绕着这个问题不断地钻研。像苏菲亚这样的人如此穷困,并不是因为他们愚蠢或懒惰,他们整天从早干到晚,做着一些复杂的体力工作。他们穷,是因为这个国家的金融机构不能帮助他们扩展他们的经济基础,没有任何正式的金融机构来满足穷人的贷款需要,这个缺乏正式机构的贷款市场就由当地的放贷者接管了。它是一个有效的输送体系,在通向贫穷的单行道上形成滚滚洪流。但是,如果我能把那27美元借给乔布拉的那些村民,他们就可以把他们的产品出售给任何人,从而以他们的劳动得到最高的回报,而不受制于商人和高利贷者的盘剥了。
  原来一切是那么容易。我将27美元交给梅姆娜,告诉她:“给你,把这钱借给名单上的那42个村民。她们可以把放贷者的钱还清,把她们的产品卖个好价钱。”
  “她们应该什么时候还给你呢?”她问道。
  “在她们还得起的时候,在她们卖自己产品最有利的时候,什么时候都行。”我说,“她们不必付任何利息,我不干借贷者一行。”
  通常,头一碰枕头我几秒钟就睡着了,但那天晚上我睡不着了。躺在床上,我为自己竟是这样一个社会的一分子而感到羞愧,这个社会竟然不能向42个有技能的人提供使她们能够自己谋生的区区27美元。我知道自己所做的是极为不够的,这令我无法安枕。如果其他人需要资本的话,他们几乎没可能追寻到我这个经济系的主任。现在,我需要创立一种这些人可以依赖的机构性的解决方法,一个能够借钱给那些一无所有者的机构。我决定去找当地银行的经理,要求他的银行借钱给穷人。事情看上去是如此简单和直截了当,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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