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漫游军机处

作者:姜 鸣











  一
  
  故宫保和殿迤北,是一片封闭的广场,也是外朝与内廷的分界。
  广场正北面,屹立着内右门、乾清门和内左门,其后便是通常所说的“大内”。广场东面为景运门,这里通向奉先殿(今钟表馆)和宁寿宫(今珍宝馆),是观光客的必由之路。加上内左门至景运门墙根那一溜平房,开设着食品店和快餐部,恰好给走完半个故宫的游人打尖,所以终日熙熙攘攘,宛如市廛。这溜平房,本是前清的奏事处,从亲王至御史,凡单衔递奏封章,皆须至此亲呈;在京部院和各省督抚的奏件,也在此转交,以保证直达御前,任何人不得从中拦阻。时过境迁,当年的枢密重地,如今一文不值,便移其旧址经商,化腐朽为神奇,这是当前中国最为寻常的景象。
  景运门对面,从内右门到西侧隆宗门那端,历来萧瑟清静。记得十几年前,隆宗门前立有说明牌,记载嘉庆十八年天理教教众在太监策应下,攻打皇宫至此处,并在门匾上留下一个箭镞云云。现在不时兴阶级斗争,牌子便消失,就像神武门内迎面的照壁上,当年赫然写着毛主席语录:“封建皇帝的城池宫殿还不坚固吗?人民一起来,一个个都倒了。”“文革”结束后,便刷新为故宫导游图了。
  我每次去故宫,必往隆宗门那一带走走。因为这边的墙根,也有对应的一排平房,正是当年的军机处值庐(办公室)。从这里转入内右门,西长街以西,包括养心殿和西六宫在内的若干殿宇,是雍正以降清廷大部分决策的发源地。我之所以去军机处蹀躞,大约是有点思古之幽情,想体验一下当年奕、翁同、荣禄们在此处理国务的感受吧。
  清朝基本沿袭明朝统治体制,设立内阁,辅佐皇帝办理国家政事。内阁以大学士为首领,人们通常把大学士称为宰相。从历史上看,君权与相权从来是一对矛盾。这种矛盾,伴之太监弄权,在明代发展到极点。故清初又设议政处,由八旗王公贝勒组成,凌驾于内阁之上,但又造成议政王大臣专权跋扈。清军入关时,顺治帝福临是个小孩,由多尔衮摄政七年。直到多尔衮去世,福临才获掌权。康熙帝玄烨继位,也受四个辅政大臣控制。他靠内臣索额图杀鳌拜,又造成索额图擅权和以后的明珠擅权。玄烨为了削弱王权,增强皇权,在宫内另设“南书房”,票拟谕旨,以分议政处之机要权。到了雍正八年(1730年),雍正帝胤利用对准噶尔用兵,设立军机房,从大学士、尚书、侍郎中选拔人员组成,每天觐见皇帝,商议处理军国大事,并且以面奉谕旨的名义,对各部门、各地方官员发布“最高指示”,成为朝廷的“书记处”,从而架空议政处和内阁,使得封建王朝中央集权达到顶峰。
  军机处的全称是“办理军机事务处”。作为皇帝最亲近的辅臣,他们的办公室与养心殿仅仅一墙之隔。除了皇宫,在圆明园、承德避暑山庄,以及后来的西苑、颐和园,也都有军机处的办公场所。
  虽然军机大臣位极人臣,但在皇帝眼里毕竟只是奴才,所以办公室简陋得难以想像。在我印象中,军机处从未向游人开放过。每次参观,只能趴在迷蒙的窗前,窥看黝黑的内景,自己觉得寒碜,想想当年的使用者,肯定也寒碜。
  
  二
  
  作为一个农业文明的国度,中国人长期有着早睡早起的习惯。皇帝在清晨处理政务,住在紫禁城外的军机大臣只能起得更早。
  从军机大臣王文韶的日记看,他一般在寅初(凌晨3点)入值。光绪七年元旦是丑正(2时)到值庐。散值的时间,多在辰初或辰正(7至8时)。
  由于做事实上的夜班,军机大臣们在离家前总要吃餐夜宵,而军机处值庐廊下,每每也排放着数盘烧饼油条,以供大臣们随时补充能量。看来,烧饼油条作为一种晨间快餐,从前还是雅俗共赏的呢。
  军机大臣历来由皇帝直接挑选。所设人员,向无定额。最多时八名,最少时两名。而根据薛福成《庸笔记》的说法,军机处值庐“本不甚宏敞,大臣如满六人,坐位固嫌逼窄,相传必有一人不利”。并以光绪年间军机大臣的消长和去世为例进行说明,读来饶有趣味。不管人数多少,权位操于排名第一的领袖军机之手。各种文件奏章,只能由其先阅。至于新进者,不仅没有发言权,每次奏对进出宫殿时,还需趋前卷起门帘,因而被称为“挑帘子军机”,可见同僚之间等级依然森严。
  军机大臣位极人臣,虽说爬进了帝国决策者的小圈子,但当差实在很累。诸如乾嘉年间的董浩,入值三十八年;同光年间的恭亲王奕,两入枢桓前后亦达二十六七年,每天披星戴月,精力真是惊人。官做长了,也就悟出不少小技巧。他们在膝盖处用圆夹布中置棉絮为衬,使得下跪时不痛。为了免除每日长跪,相传秘诀,无论奏对何事,必以三句为率,并须简浅明白,以免皇帝再问。军国大事,先为膝盖谋之。
  研究军机大臣,是研究清史的一把重要钥匙。可惜许多研究者却总是忘记这把钥匙,更谈不上用它去开锁了。举例来说,道光初年,皇帝宁倦于大政,苦于奏章不能遍阅。军机大臣曹振镛献策曰:
  今天下承平,臣工好作危言,指陈阙失,以邀时誉。若罪之,则蒙拒谏之名。此后中外奏章,皇上无庸遍阅,但择其最小节目中之错误遣责之,则臣下震于圣明,以为察及秋毫,必无敢肆者。
  曹振镛出身官宦,父亲曹文埴最后官至户部尚书。作为高干子弟,曹振镛为人处事谨慎廉洁,操行甚佳,并无纨绔恶习。道光是个守成、节俭、自以为有识见而其实根本不知天下大势的皇帝,自然喜欢曹振镛的风格,听得进曹振镛的劝说。这样两个君臣的搭配,结果造成一个不痛不痒的天下,钳制人心,不得发舒。道光一死,礼部右侍郎曾国藩便直率地上奏批评:“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以畏葸为慎,以柔靡为恭。”以至太平天国兴起时,地方官仍互相隐讳,不敢上报。可以说,曹振镛当国时期,正是清帝国由盛转衰的关节点。可惜,即便是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学术界都没有引起重视,岂不是一个很大的缺憾?
  李伯元《南亭笔记》称,某官去颐和园,回来告诉别人,军机处三间破屋,中设藜床,窗纸吟风,奇寒彻骨。门外有卖食物的小贩,声音嘈杂,军机大臣听得烦了,立予驱除,但没过多久,散而复聚。日将过午,荣禄出来买汤饼,王文韶出来买糖葫芦,鹿传霖出来买山楂糕,聊以充饥。少顷太后召见,有两位军机颇遭申斥,面有惭色,相对唏嘘,而荣禄在旁讥讪,瞿鸿随声附和。军机大臣的起居、威严、享用、荣耀不过如此。按这个记载,颐和园东门外的军机处值庐竟是如此混乱不堪,也足以令人发一大噱。
  
  三
  
  政治史研究中另一个更易被人忽略的环节,是政治行为的运作过程。
  每一个政治决策的制定和实施,除了有政治家公开发表的言论和实施的行动外,更有大量的幕后谋划和交易,有各种各样的幕僚,文秘人员的参预策划。研究清朝枢垣,也就不能不关注军机章京的行动。
  所谓“军机章京”,就是军机处的秘书。起初章京无定额,在内阁中书等官员中选调。自嘉庆四年(1799年)起,定军机章京为满汉各两班,每班八人,共三十二人,从内阁、各部院衙门调派中书、司员、笔帖式等中下层干部兼差。各班设领班、帮领班章京各一员。平时,满汉章京各分两班轮流值日,每班值两日。
  军机章京的职责为处理档案,撰拟文书。乾隆年间,开始起草谕旨。虽官品不高,但接近天子,参与机要,故被人称作“小军机”。
  曾经做过军机章京的梁章钜,在《枢垣记略》一书里记录了从雍正九年至光绪元年144年间汉军机章京365人的姓名籍贯,以及入值的时间。我据此作了一个统计,发现章京的籍贯虽然涵盖了十八行省,但江浙占据51.5%,倘若再加上安徽江西二省籍,则两江所辖范围加浙江四省,竟包揽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二。选择章京主要考虑是否能干,并不考虑地区平衡。这个有趣的数据充分显示了华东地区人杰地灵,中层京官在中枢机构脱颖而出,并成为实际主持业务操作的骨干,这种情况,过去人们也是极少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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