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毕加索”这个名字使我们不堪重负

作者:[法]玛里娜·毕加索 著 刘恒永 译











  一直以来,毕加索这个名字都沉重地压在心头,令我不堪重负。我曾尝试逃遁,结果却碰得头破血流,这,我已多次领教。
  整个家庭无时无刻都摆脱不掉这位天才的桎梏,天才需要用鲜血染红他的画布:这里面有我父亲的、我哥哥的、我母亲的、祖母的、我的以及所有爱他的人的鲜血,而这些人以为在爱某个人,实质上,他们爱的只是毕加索的名号。
  这位暴君给了我父亲生命,同时我的父亲也备受他的欺骗、羞辱、蹂躏,最终在绝望中死去。
  我的哥哥巴勃利托毁于他的暴虐和无情,二十四岁那年喝下大量次氯酸钠消毒液自戕。是我发现他躺在血泊之中,食管和喉咙大面积灼伤,胃被腐蚀,心脏功能衰竭。
  还是我,整整九十天在医院中守在哥哥的床边,握着他的手,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想用这种惨不忍睹的方式结束痛苦,避开生命永远绕不过去的暗礁。
  祖母奥莉嘉,优秀的芭蕾舞蹈家,备受凌辱、欺骗,临终前瘫痪在床,而爷爷却一次也没去探望过自己的这位结发之妻,她就在悲痛之中愤然离世。而祖母曾为祖父抛弃了一切,包括祖国、前程、梦想和尊严。
  我母亲,得到毕加索儿媳的名头如同获得一枚勋章,而这枚勋章把她的妄想症推到了极致。她以为与我父亲结婚就是与毕加索结婚。然而毕加索却不接纳她,也不给她提供应有的“伟人”般的生活。患有妄想症的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尽管心理很不平衡,但她弱小无助,只得忍气吞声,沉浮于贫困之中,每周从祖父那里得到些微薄的生活费,这是爷爷为控制儿子和孙子故意而为的。
  周四。守护着祖父家的那扇大门挡在面前,父亲拉着我的手默默向前走去。我的哥哥巴勃利托落后几步远,两手背在身后跟着往前走。当时我只有六岁,他不满八岁。
  父亲摁响了栅栏门上的门铃。像每次一样,这种时刻我都悬着一颗心。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接着,从栅栏门缝里露出了加州庄园看门人那饱经沧桑、顺从服膺的面孔,这位意大利人打量了一下我们,对父亲说:
  “保罗先生,此时来访可曾有预约?”
  “有,”父亲低声说道。
  父亲放开我的手,他的手心湿得厉害。
  “好吧,”老门房答道,“我去问问主人能否见您。”
  说着他随手关上门。天在下雨。空气中弥漫着桉树的味道,院中甬道两旁栽种的全是这种桉树,树皮斑斓剥落,我们规规矩矩地在甬道上等候,希望爷爷有个好心情,以便能够和我们见上一面。
  上周四是这样,上上周四也是这样。
  远处,一条狗叫了起来。准是“鲂鱼”,那是祖父的腊肠犬。它喜欢我,愿意让我抚摸。
  过了好久,钥匙开门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意大利老门房满是皱纹的脸再次出现了。只听他如同背书一样怯生生地说道:
  “主人今天不能见您。杰奎琳夫人让我告诉您,主人在工作。”
  连他都不忍心欺骗我们了。
  多少个周四,在戒备森严的加州庄园紧紧关闭的栅栏门前,我们听到的都是:“大师在工作”,“大师在睡觉”,“大师不在”……有时是杰奎琳·罗克亲自前来谢客,她是毕加索未来的夫人,对毕加索忠心耿耿:“太阳不愿意被人打扰。”
  不是太阳,便是老爷或大师。如此一来,我们怎么好意思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和受辱之感呢?
  在那些大门敞开的日子里,父亲曾带着我们,穿过石砌甬道,朝房前的台阶走去。
  这房子真像传说中的巨人洞穴,真正的阿里巴巴神洞,洞中一片狼藉:斑斓的画架上胡乱安放着一张张画板,雕塑随处可见,塞满了非洲面具的木箱,再就是包装箱,还有旧报纸、没用过的画布、空罐头盒子、陶瓷片、露着钉子的沙发腿、乐器、自行车车把、用铁皮剪成的图像、斗牛广告、一捆捆的素描、杰奎琳的肖像、牛头……
  我们在这间堆放杂物的屋里还要等上好一阵,总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人。父亲端起一杯威士忌一口干掉,大概在掩饰窘态,为自己打气吧。巴勃利托坐在一把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锡兵假装玩了起来。
  “千万别出声,什么东西也别动!”杰奎琳给我们扔下一句话就钻进了房间。“太阳马上就下楼。”
  一阵笑声和说话声从上面传下来……祖父气宇轩昂,不可一世地走了进来。
  是爷爷吗?我们不能叫他爷爷,这是不允许的,得像大家一样称他为巴勃罗。而他这位巴勃罗家族的族长非但没把族人之间的距离拉近,反而搞得我们战战兢兢。族长与我们之间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你好,巴勃罗,”父亲走上前去说道,“昨晚睡得好吗?”
  父亲也得称爷爷为巴勃罗。
  巴勃利托和我跑上前去搂住他的脖子。我们是孩子,需要一位爷爷。
  他摸一下我们的头,就像抚摸马的脖子。
  “怎么样,玛里娜,说说看,乖不乖?你呢,巴勃利托,学习怎么样?”
  都是些无需回答的问题,只不过是在必要时的例行公事而已。
  他把我们带进画室。
  我们可以动用他的画笔,在册子上胡涂乱抹。看到我们这样做他很开心。
  “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他冷不防对我们说道。
  他从册子上扯下一张纸,飞快地折叠起来,在他有力的手指下,一只小狗、一枝花、一个小人神奇地变了出来。
  “喜欢吗?“他用沙哑的嗓音问道。
  巴勃利托不吱声,我含糊不清地说:
  “真漂亮……很美!”
  我们很想要,很想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但是不能……
  这是毕加索的作品。
  这些纸叠的,这些用硬纸板或火柴头做成的造型,还有其他魔术般变出来的东西都是他有意而为,那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而现在却觉得非常可怕:他的目的是要我们下意识地明白他无所不能,而我们却一无所能。他仅仅用手指把纸叠一下,用剪刀在纸板上划一下,用油彩在皱褶上刷一笔就可以创造奇迹。而这些象征毁灭的异端造型也毁掉了我们。
  同时,我也明白他内心是孤独的,他在拼命追寻逝去的时光,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我与巴勃利托也令他开心,但对他来说,我们如同一件什物,如同一件尚未毁灭的什物,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把我们视为自己作品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曾几何时,他就是这样利用自己尚在幼年的儿子保罗而创作出《骑在驴子上的保罗》、《保罗与羊羔》、《保罗啃面包》、《斗牛士保罗》、《穿小丑衣服的保罗》等等画作的后来又把他变成一位我们小时候在加州庄园看到的弱智父亲。
  如同每次来这里,我们与爷爷会面时,父亲是不敢轻易打扰的。他忐忑不安地在画室与厨房之间来回踱着,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是惶遽和焦灼。他喝下一杯威士忌,工夫不大,又从厨房里端来一杯。他喝多了,而这样喝酒是为自己鼓气。过一会儿,他就要面对祖父,向他要钱养活我们俩和母亲,这是毕加索为儿子出色、忠诚的服务(这几个字说出来真让我伤心)而付给他的,而此种性质的服务无异于那些拿周薪的司机以及没有生活来源的经纪人,毕加索把这些人统统视为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和出气筒。
  “保罗,你看,我觉得这两个孩子不太开心,他们应该开朗些。”
  不要破坏这温馨的气氛,尽量使一切顺利,这是最重要的。妈妈等会儿还要问及是否一切顺利,为了父亲和母亲,我们也要顺着爷爷的意愿行事,要让毕加索高兴才行。
  
  巴勃利托跟我一样,他更喜欢成为普通家庭的一员,有责任感的父亲,宽容的母亲以及一位小人书中描写的慈祥可亲的爷爷。我与巴勃利托别无所求,仅此而已。我们需要能够倾听、提出建议、给予教育、培养孩子有能力面对未来的父母。然而,从一开始,我们的奶瓶里装的就不是奶,而是毒液,且毒性一天比一天加剧:其中有毕加索、巨匠毕加索的毒液,一位随心所欲、把我们压成齑粉的超人的毒液,一位把我们作为牺牲品的天才的毒液。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何能够自立?爷爷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父亲表现得没有脊梁骨,母亲呢,过一会儿她就会没完没了地追问这次她没能参与的“世纪性会见”的细节,我们怎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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