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蓝调卞之琳

作者:柳鸣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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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年代,特别是在1957年以前,北大校园里形形色色的社团,真可谓繁花似锦,即使不说是北大校史上的一大胜景,至少在我心里是一段五彩缤纷的回忆。每到每周社团活动的前一天,校园里贴满了各个社团活动的海报,琳琅满目,令人接应不暇……
  1954年的一天下午,我们诗社的几个学生要拜会诗人卞之琳。我并不是诗社的固定成员,因为自己不会写诗,不敢高攀,只是偶尔见有意思的报告会与活动,就去参加参加。
  卞之琳这个名字,当时于大一学生的我,真是“如雷贯耳”。其实,我并没有读过他多少东西,但从高中时起就熟知他诗中那脍炙人口的名句: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那天,我们进入一个幽静的院落,正面是一幢古朴而精雅的房舍,屋里寂静无声。我们这些没有见过世面的新生,就像进入了一个高雅肃静的圣殿,只不过,当时我有点纳闷,听说这所房子是西语系教授钱学煦的寓所,为什么我们到这里参拜卞之琳?一直到后来好些年以后,我才知道,卞之琳早年长期单身,自己没有置家,老在朋友家寄居,在上海时,在李健吾家,在北京时,则在钱学煦家,他倒是朋友缘特好的,看来,他是一个颇受欢迎的人。
  我们在雅致的客厅里等了十来分钟,从里屋出来一个中等个子,身躯偏瘦的中年人。也许是厅里不够明亮,他又穿着一身深灰的干部服,毫不起眼,几乎是一下就融入了我们这一群学生灰蓝灰蓝的一片晦暗色调之中,而且是没有什么声响,因为他一脸沉闷,既没有每人一个不落地握手,也没有对这个集体的欢迎词,没有采访之前为了热身而进行的寒暄。
  访谈一开始就冷场,“无独有偶”,“一个巴掌拍不响”,这次不落俗套的访谈正是主客双方合作的结果:主人如上述,来客也不含糊,来访的学生,个个怯场,不敢提问题,于是就冷场了。诗人固守着他的沉闷。面对着冷场,他似乎乐于加以呵护,他静静地抽着烟,心安理得地一言不发,这种架势与氛围,再加上客厅里的幽静与光线的暗淡,似乎有助于使这静场凝固化了。这倒便于这些学生去好好地观看诗人,而不是去倾听诗人,他们本来就是来这里一睹风采、开开眼界的。
  且看诗人,一身布衣,很不挺整。他有一张典型的知识分子的脸孔,高阔的前额,轮廓线条近乎优雅。戴着一副眼镜,后面是一双大眼,他很少眼睛转来转去,甚至很少正眼注视别人,似乎总是陷于自己的内心状态,而不关注外界的动静。当他正眼看人时,眼光是专注而冷澈的,很有洞察力,甚至颇有穿透力,只是没有什么亲和力,因为他很少笑意迎人。他嘴角微微有点歪斜,但不难看,这倒是给他的面部平添了些许灵智的生气……
  他在静静地吸烟,他丝毫也不在意这次采访的效果,而学生也屏住气,不慌不忙,在静静地观察这个对象。着急的是采访的带队者,他急于把冷场变成圆场,他黏黏乎乎提了几个问题,诗人无精打采地作答,仍然不断抽烟,一脸的沉闷,即使是谈到自己,也毫无通常人所难免的自恋与沾沾自得,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这次访谈没有什么兴致。和这些毛孩子谈诗有什么可谈的呢?
  那天,他当然也讲了一些话,但他当时讲了些什么,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一直专注于看,而不是听,并形成了相当一个概略的印象,在我看来,他那张聪明而富有灵气的脸,本身就显示出优雅文士的气质,而不从俗、不媚俗、固守自我心境的冷漠与踞傲,更具有一种精神贵族的风致。
  这可以说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卞之琳蓝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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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诗社那次采访后,我一直到毕了业参加了工作之后,才见到卞之琳。先是和他在同一个单位文学研究所,1964年后,则是在同一个研究室即外国文学所西方文学研究室,那次采访活动中他那张使我感到奇特的面孔,在以后的三四十年里就经常“低头不见,抬头见”,自然习以为常了。
  不过,他也因对象而异,对与他同辈的名人朋友,他当然不能那么爱理不理,态度总要亲近些随和些。不过,说实话,我从来就很少见他与同辈的学者朋友如李健吾、钱钟书、杨季康、罗念生、罗大冈、潘家洵在一起倾心交谈,有时我甚至不相信他曾经是李健吾的老友,曾经借住在李家!只不过,在组室的会上,每当他提到这些同辈时,都经常亲近地直呼其名,如“健吾”、“大冈”、“季康”等,毕竟保持着一种君子风度,虽然“君子之交淡若水”,而且是比温水还低两三度的水。而对自己的上级领导,即使是他多年的朋友,他也并不亲切地直称其名,而是称呼得较为正式一些,如“乔木同志”、“其芳同志”、“冯至同志”等等,显得郑重其事。
  在平时人们的交往接触中,倒也常能见到他和蔼可亲、平易、自然、专注、主动的,那肯定是他面对本单位的那部分老革命、老干部、“老延安”、“老根据地”人士的时候。在当时的“翰林院”文学研究所,高级研究员基本上是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早就已经投身革命的文艺家或从延安鲁艺来的“老资格文艺战士”、“文艺战线的老革命”。另一部分则是被客气地称为“老专家”,但一遇上运动就被视为“资产阶级学者”的人士。卞之琳的归属则较为“复杂”、“难划”,从经历来说,他曾是“新月派”的一员,而这个文学流派在建国后的现代文学史上,长时期被定性为“资产阶级文学派别”,但偏偏他又曾经游学过“革命圣地”延安,还去过抗日根据地“体验生活”,发表过歌颂以王震为首的抗日部队“七七二团”的报告文学作品。只不过,他在延安“游学”的时间太短,在抗日根据地呆了不久后,又跑回“国统区”当文化人、教授,这就给他的“红色革命经历”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如果他没有那一本歌颂“王胡子”军功的“不朽之作”,那返回国统区之举简直就有可能被视为“从革命队伍里开小差”的危险。当然他建国初期的入党,则又承续并具化了他自己久远的革命传统,要是在别的单位,他恐怕就可以算一个“老革命权威”了,但在当时“翰林院”文学研究所,“延安老革命”成堆的环境下,他的革命资格就显得“嫩了点”,他不仅不被人视为“老革命”、“老干部”,而且总被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划进“老专家”、“老先生”那一堆,而一到政治气温飙升的时候,很自然就转化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在研究所里,虽然他身为一个“重镇”的“首脑”,掌管整个“西方文学”这一大片领地,但从来就没有进入过全所的领导核心,那才是“老延安”、“老干部”聚集的“司令部”。
  卞之琳在这些“老战士”面前,必须收起面对诗社小青年的那种无精打采、爱理不理、冷漠烦拒的贵族派头,而代之以主动积极、热情竭诚、亲切平易,甚至是套点近乎的交往方式,必须收起自己所偏爱的那细密入微,迂回绕行,“曲径通幽”的语言,而操起大家所通用所习惯的公共语言,也就是社会化、政治化色彩较浓的语言,于是,像我们这样总是在一旁观看而无权参与的小辈,特别是对细节感兴趣的观察者,就有幸常见到卞之琳身上有与其本态的蓝调而有所不同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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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仅在“翰林院”,而且在整个学林,卞之琳都要算得上是一位真正有绅士派头的人。他的衣着从来都很讲究,诗社的那一次,他穿得很随便,似乎是惟一的一次。当然,“文化大革命”期间,干校劳动期间就不在话下了。我倒从没有见他穿过西服,而总是穿一身中山服,但除了衣料总比一般人的为好外,主要是裁剪缝制得特别精致贴身,与老干部、老革命那种经常宽松肥大的制服大不一样,再加上他经常披着款式同样精良的风衣或高质量的烤花呢大衣,一看就是一个洋派十足的名士。不俗与精致可说是他最显著、最概约的特点。即使在现实生活中,对人对事他如果要议论作评的话,也经常是视角新颖,出语不凡的。如像讲起李健吾的待人待事的特点时,他冒出了这样一句话:“他像个走江湖的”,语言奇特,不过倒是揭示了李重朋友、讲义气的精神。又如,有一次论及为文之道、文笔与内容的关系时,他结合一位青年研究者为例,这样说:“他善于表达,可惜没有什么可表达的。”惯于从俯视的角度看人看事,加以刻意追求表述的独特,于是往往就不免带有冷峭意味,而少了点亲切与温厚。在我看来,这不能不说是他那不可更改、无可救药的雅士意识的本能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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