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通过思考追求道德生活

作者:崔卫平











  “劳模”艾克曼
  
  在逃的纳粹战犯阿道夫·艾克曼最终在阿根廷被以色列当局捕获。审判于1961年4月11日开始,持续了将近四个月。
  “专家”是艾克曼的保留称呼。从1937年起,除了其他各种头衔,艾克曼一直被认为是犹太人问题“专家”。原因是他在许多年内,是犹太文学、美术的爱好者,熟悉犹太经典。这一点无论如何令人称奇,这个双手沾满了犹太人鲜血的“杀人魔王”,他本人并不是通常所说的“反犹主义者”,尽管他1932年就加入党卫军。在法庭上他诉说不是自己决定加入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而是“被吸收”进去的。他甚至连《我的奋斗》都没有读过。作为一名失业人员,他需要建立与别人的关系,需要开辟新天地。
  他对意识形态不感兴趣。很少和别人谈论流行话题,包括种族歧视的话题。严谨、勤奋、努力帮助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他的特点是精明强干,从不失手,为了完成一个目标,他会以最大意志、尽最大努力排除一切困难。对强权的统治者来说,这是一个非常合手的工具。从1938年到1941年,他负责驱逐在德国的犹太人。1941年到1945年,他负责运送整个欧洲的犹太人以及波兰人、斯洛伐克人、吉普赛人去死亡集中营。他后来真正的“专长”是“铁路运送”。1944年3月在德国已经溃败的情况下,艾克曼到了布达佩斯,组织向奥斯威辛的运送。1944年3月15日起,他和他的部下经常每天把一万人送到指定地点。此后四个月中,他组织运送了七十多万犹太人。乃至到了战争快结束的时期,火车车皮不够用了,艾克曼便让被捕者自己步行走向死亡营。此时匈牙利的犹太人组织已经多次和纳粹当局秘密交易,讨价还价,用金钱和财产换取犹太人的性命,但是艾克曼从来不参与这样的交易。他认为那样做“违背自己的良心”,也就是说,他的“良心”要求他每天将成千上万的人类成员送到指定的死亡之地。他位居第三帝国保安总部第四局B-4课的课长。实际上他的工作也主要是在办公室进行,他直接打交道的是各种文件、电报、电话以及红色铅笔,他每天埋头于时刻表、报表、车皮和人头的统计数字。他听不见遇害者惨烈的叫喊。而比如发明“毒气浴室”这种东西,也是为了让任何人听不见。借助于先进的现代技术,在纳粹德国统治下,杀人变成了一个工业流水线,被分解成若干个互相分离的单元,在这个流水线上“工作”的人们只是各司其职,做好本职工作,所要完成的像是一个庞大的技术工程。难怪艾克曼为自己辩护时,反复强调“自己是齿轮系统中的一只,只是起了传动的作用罢了。”当然,这是一只“劳模”齿轮。作为一名公民,他相信自己所作的都是当时国家法律所允许的;作为一名军人,他只是在服从和执行上级的命令。
  他本人的解释与人们在法庭上得到的印象是符合的。当流亡的犹太人、《纽约客》的特约记者汉娜·阿伦特,看到坐在一只防弹用的玻璃亭里的艾克曼本人时,不由得大为失望——这并不是一个“杀人魔王”,并不像传说中的因其十分邪恶的天性,以杀人为乐的那种人。相反,他表现得唯唯诺诺,毕恭毕敬,“一点也不粗野”。当原告的证人所有的证词叙述完了之后,审判长给了艾克曼三个选择:沉默、不作宣誓的供词、宣誓后的供词。艾克曼出人意料地选择了第三种。他认为自己能够对自己所说的话负责,像一位绅士那样。总之,尽管他做了可怕的难以理解的事情,但他本人却不是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他礼貌周全、谈吐清晰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他这一点给在场的所有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这迫使人们改变原先的思考方向。在1950年出版的《极权主义起源》这本书中,阿伦特将纳粹德国的罪行称之为“极端的恶”;直至看见艾克曼的“真身”,她转而用“平庸的恶”来称呼这种现象。他之所以作恶,并非因为他有以人类为敌的恶魔天性,或者他想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来出人头地,相反,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一切照章行事,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把自己降低为“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不出声的驯服工具。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真正可怕。
  但是法庭调查的结果是:艾克曼除了执行命令,他还下达命令。“行政犯罪”也是阿伦特在这次调查审判中首次提出的。1961年12月15日,艾克曼以“灭绝人类罪”被判以绞刑。1962年5月31日,艾克曼伏法。
  
  服从的机制
  
  一个罪恶滔天的战犯,他竟然不是一个恶魔,而是一个“正常的普通人”,令许多犹太人感情上难以接受。人们拒绝和这样的恶棍分享人性,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客观事实是另外一回事。1950年至1963年,美国心理学教授斯坦莱·米格兰姆从事的社会心理学实验,后来被称之为“艾克曼实验”。
  实验的过程是这样的:为了进行“有关学习和记忆的研究”,了解“惩罚对于学习所起到的效果”,被指定的“学生”和“老师”来到实验室。“学生”被要求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被绑在椅子上,并且给手腕连上电极。他必须学习由两个单词组成的一组单词表,如果弄错了,“老师”就要对他施以电击,电击的强度是逐步升级的。
  真正被实验的人是“老师”——负责给予不能完成任务的“学生”以适当的电击。他的面前是电刺激发生器,他手中掌握着从十五伏特到四百五十伏特的电击控制。从“最微弱的电击”开始,到“危险-强烈的电击”,都有明显的标志。当“学生”回答完一个问题,“老师”马上给出下一个问题;“学生”若不能回答,马上给予电击。根据学生逐次所犯的错误,“老师”便增强电击,三十伏特、四十伏特、五十伏特、八十伏特、一百伏特……
  当电击增强,受到电击的“学生”便显出痛苦的表情。达到七十五伏特时,“学生”便开始呻吟。至一百五十伏特,“学生”会提出终止学习的要求,至二百八十五伏特,“学生”的反应则是难以形容的叫喊。通常会出现一个“学生”和“老师”之间激烈争论的过程。“学生”要求停止试验,“老师”也并非不想这样做,但是他“有约在身”,他从实验者那里得到的指令不要来自学生的原因而中断实验,不管发生了什么,要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于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最终以破裂告终。
  当然,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电击存在。“学生”是知情者,他(她)只是作出痛苦的表情而已。充当“老师”的人其实是在接受另外一个项目的实验而非有关记忆,即一个人如何接受和服从一项有悖良心的指令。实验的结果非常令人沮丧。没有一个人在最初提出拒绝试验、拒绝给予别人电击的要求,令人吃惊的还在于他们越来越表现出来的残忍。对于学生的痛苦仅仅给予“蔑视”对待;当学生苦苦哀求停止实验时,他们充耳不闻;当学生发出尖锐的喊叫时,他们因为“学习过程”被干扰而感到愤怒,同时手中的电击程度却在逐步升高。从纽黑文来的四十名成年实验者中,有三十人把电压调到最高,即四百五十伏特。“那家伙脑子笨,傻瓜,只好给他电刺激”,他们这样解释道。
  但这些人并不是生性残忍。他们不过是一些普通的工人、职员、技术人员,是随机抽样被选出来的。在日常生活中,“残酷”并不是他们的个性特征。实验同样表明,当“受害者”与“施害者”发生近距离接触时,“施害者”残酷的程度会降低;而距离越远,越容易变得残酷。在事后回答为什么要这样做时,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并不想这样干下去,可那是你们的要求。”“你让我这么做,我有什么错?”
  邪恶之事并非是那恶人做出来的。心理学家米格兰姆从中得出的结论是:那些仅仅从事自己的本职工作,对于他人没有任何敌意的人,也会承担非常可怕的破坏性工作。而且明明知道自己的破坏行为可能产生不良影响,已经感到所做的事情与自己的基本道德规范相抵触,能够选择抵抗权威的人是极少数。比许多人想像的更为简单,事实上,人们甚至并不需要在多大的压力或者恐惧之下行不义之事,只需要一根小小的链条,说是“指令”也好,说是“契约”产生的约束或义务也好,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一个人就可以从自身责任的重负下解脱出来,进入一个摆脱道德限制的状态。阿伦特把这种状态称之为“无思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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