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傅彪——最后的印记

作者:张秋芳











  彪子第二次手术过程极其漫长,上午10点半进手术室,第二天凌晨3点半才推出来。
  很久以后彪子的主治医沈教授才说,打开腹腔那一刻他的心都凉了!癌细胞已经布满整个肝脏,顶出了膈肌,侵犯到胸腔,右肺的一角已经被他切掉,创面是他做的手术里最大的。他恨不得戴上显微镜把所有隐藏的癌细胞切干净,但是他办不到。再切,恐怕连手术台都下不了。
  
  “我一点也不想忍了!”
  
  早上7点多,彪子醒了。
  彪子见到我,只“嗯”了一声。我刚要问他什么,他嘴里便喊着:“排长,排长!快叫排长过来!”眼睛恍恍惚惚,话语含糊不清。
  我急了,连忙喊来医生:“他说的话不对劲儿。”
  医生安慰我别怕,他的麻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
  下午,他彻底清醒了。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我握着他的手,他费力地告诉我:“疼!快让他们给我打止痛针,这回我一点儿也不想忍了!”
  沈教授见彪子紧锁眉头不住地喊疼,忍不住对医生大发雷霆:“医学这么发达,怎么能眼看着他这么疼呢!你们给我想办法,就是不能让他疼!”
  沈教授发起脾气很可怕,医生护士都有几分畏惧,但他对病人好是出了名的。与彪子交往这半年,感情已很深,他心疼彪子,见不得彪子再受一点罪。
  从那以后,医生给彪子用上了止疼泵。泵针埋入皮下静脉,泵管持续小剂量地释放着药水。
  疼痛得到了缓解,却始终没有完全消失。
  很多的朋友来看望彪子,彪子不再像第一次术后那样逢人便笑,他哭了很多次,哭得很伤心。
  儿子学校的李健董事长特意来看他,开始彪子还能自持,李总临走的时候拉着他的手说:“好好养病,儿子就交给我了,你放心。”
  彪子一下哭出了声。
  志诚来看他,他对志诚说:“太疼了,假如再换一次,就让医生给我多打些麻醉药,麻醉个十天八天的,能醒就醒,醒不过来就拉倒了!”
  志诚悄悄告诉我彪子的话,并嘱咐我要密切关注彪子的情绪。
  可彪子从不肯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丧气的话,怕我担心,这就是男人之间的直白宣泄吧,也是最真实的心声流露,毕竟他太遭罪了。
  术后不久就上了化疗。
  无论吃什么,哪怕是他平时最爱吃的,一进入药物侵蚀过的肠胃,就全部倾倒出来。但彪子依然顽强,吃了吐,吐了再接着吃。
  就这样,彪子一天天好转起来,心情也逐渐开朗。但还是吐,翻江倒海。痛苦至此,心里仍不悲观。房间里给他配备了电视机、VCD机,他让我去买马三立、马志明父子俩的相声,买东北二人转。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嘎嘎”地大笑,笑着笑着伤口又疼,笑着笑着就会流出眼泪。
  他是“哭”着笑,而我却是“笑”着哭。
  
  绝症来临,走了最美
  
  6月3日,彪子安全回到家里。
  第二天,小刚、帆子、优哥、奎哥、小陆……都来看望彪子。
  彪子撑着病体,陪大家坐在后院里,却没断了张罗。我在厨房忙着做饭,只听见外面的笑声不断。小刚和优哥最会讲笑话,再加上彪子,本来没意思的事都能变得十分有趣。
  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但看到彪子很快乐便也一同快乐。
  彪子走后,小陆告诉我,彪子那天对他们说:“这回可能快到点儿了,我先去给哥几个打地去。往后咱在那边儿也有人了。”(“打地”是曲艺界的行话,就是“打前站”的意思。)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产生的这种想法,他从未对我透露过。但想想他病重以后的表现,又想起他的随笔中提到过一句:“绝症来临,走了最美。”我意识到其实他早已视死如归了。
  
  “你是小六子”
  
  7月28日下午,彪子突然发烧。我用酒精给他物理降温,效果不好,便催着他去医院。他坚决不肯,像是知道去了医院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只好打电话问医生,在家给他输液。自打彪子回来,我们的卧室成了家庭病房,我则成了特护。
  第二天一早,彪子已经不能下地,头脑也不清醒。我急了,打电话给郑副院长。武警总医院派了急救小组和救护车,把彪子接到病房。路上彪子一直说着胡话。
  住院第三天,终于退了烧。
  小刚来看他,彪子正弯着腰上床:“哥,你看我现在就跟个八十岁的老头似的。”彪子的口气很轻松,大家心中却灌满了铅。
  小刚后来说,他知道那是彪子最后一次和他开玩笑。
  沈教授看了CT的结果:“傅老师这次回不了家了。”
  “不可能!不就是发烧吗?”我的意志拼命抵抗着,不让大脑接受任何“不良信息”。
  “他这是肿瘤热,再好的抗菌素也没用。”沈教授让我看片子,“已经布满了气管,随时会出危险。”
  我相信沈教授不是吓唬我。我呆坐在沙发上,心在颤抖,不能言语……
  当时儿子正在加拿大游学,8月7日回来。我请沈教授无论如何让彪子坚持到那一天。
  彪子的骨架仿佛已经支撑不住躯体,从床上坐起来,佝偻得很低,我坐在他的对面,让他把头架在我的肩上。
  “聪聪呢?”有一天彪子突然问。我的心一下收紧,他大概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在加拿大呢,是不是想他了?”我已决定把儿子提前调回来。
  “嗯。”彪子点点头。
  “那我让他回来。”
  “不要。”彪子使劲摇头,“咱别给学校添麻烦。”
  我又问了几次,他依然摇头,想到再过三天儿子就要回来了,医生也保证近几天不会有问题,便依了他。
  他每天问我,儿子今天在哪里。有一天我告诉他,儿子和同学们正一起去看瀑布。
  “尼亚加拉瀑布!”他的眼睛亮起来,有几分向往,又像是告诉我他一点不糊涂。
  我轻轻拍拍他的脸,称赞他答对了。
  彪子的眼神又黯淡下去:“儿子去看尼亚加拉瀑布了,我都去不了。”那口气有几分羡慕,有几分沮丧。
  我连忙安慰他:“等你好了,咱们也去。”我想,他心里多一个念想,就多一分力气支撑。
  彪子的疼越来越深,越来越持久,每隔几十分钟就要疼醒一次,便要护士给他打止痛针。
  彪子已经很少笑。
  来探望他的朋友,有的他已不认识,有的当时认识,第二天问起又忘掉了。但他经常会叨念朋友的名字,听到他说谁,我就约谁来,朋友们不管多远都专程赶到。
  彪子对我说过一句话,说他羡慕所有健康的人。朋友们来看他,为他做各种事想让他快乐,而他没有力气快乐了。
  每天负责送药的护士姓伍,我们都叫她“小伍子”。小伍子只在外间配药,很少到床前。
  我怕他意识越来越模糊,便像教小孩子识字似的指着护士们告诉他:“这是小石,那是宏霞。”他便“噢,噢”地点点头。我又把小伍子叫进来,告诉他这是小伍子,她也很辛苦,每天负责给你送药。他抬抬手表示感谢。
  随后,我像是检查作业似的,指着护士一一问他:
  “这是谁呀?”
  “小石!”他看看我,像是询问我答对了没有,我笑着使劲点头。
  “那是谁呀?”
  “小伍子。”他配合地回答着。
  “那我呢?”我笑着问他。他已经很长时间不叫我“芳芳”了,有事就“哎”一声。
  他看看我:“你是小六子,我老婆。”随后不服地冲护士挤挤眼,大家全被他逗笑了。
  我一半心暖一半心酸,病已至此,还能如此玩笑,也就是我的彪子吧。
  
  咬人的黄狗
  
  儿子从加拿大回来了。
  彪子并没有显露出十足激动的样子。他一直拉着儿子的手不放,轻轻地说:“对不起,爸爸实在太难受了。”
  儿子懂事,第二天便把书包扛来,坐在外间的沙发上,边写作业,边陪爸爸,一步不肯离开。
  有一天,彪子突然惊叫:“芳芳,快上楼!后院有条大黄狗。”他说那狗已经站起来了,正要咬人。
  “彪子,哪有狗啊?咱们在医院呢,放心啊。”我知道他的意识恍惚了,以为是在家里。
  “快走啊!”他吼起来,“快点上楼!”他吐字很清楚,又急又怕。
  我担心他情绪失控,忙走出病房,边走边说:“我这就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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