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一个八国联军军官在陷落的北京

作者:〔法〕皮埃尔·绿蒂











  
  进入紫禁城的第一夜
  
  我与法国公使馆人员在我的住所共进最后一顿饭。一点半时,我借用的搬家用的两辆中国大车到了,装上不多的行李,带着我的随从,我们走向紫禁城。
  中国大车都很小,厚重,没有一根弹簧;送我的车像灵车,外面包了深灰色的丝绸和宽宽的黑色天鹅绒。我们坐在上面被寒风抽打,任雪片飞舞,灰尘让人睁不开眼睛。
  我们先是经过了使馆区,到处是废墟,到处是士兵。随后来到更加偏僻、几近荒芜的中国区域,满眼废墟,天空中白色黑色碎片到处飞旋。街区主要通道、门口、桥梁处可见到欧洲或日本的警卫,实际上,整个城市都有士兵守卫着,时时还有勤务兵和印有国际红十字会标志的救护车经过。
  法国公使馆的翻译指着紫禁城告诉我,这是紫禁城的第一道围墙。高高的城墙,血一样红,我们颠簸着穿过大门。其实那不是门,而是由英国派的印度士兵开凿的缺口,厚厚的城墙被打通了。
  北京另一端遭受的毁坏相对轻些,一些街道上的房屋仍保留着金色木头的装饰和屋檐上那一排排的动物雕饰。当然,一切都摇摇欲坠,或生了虫,或被火焰烤过,或被废铜烂铁包围着。有些地方生活着贫困的下等人,拥挤不堪,身上穿着羊皮袄或蓝棉布破衣服。后来看见的是一些轮廓不清的土地、灰烬、垃圾,狼群和饱餐死人肉的骇人的狗群混杂在一起。入夏以来,尸体已经不能满足它们了。
  另外一道城墙出现了,还是血色。我们要通过另一道大门,门上装饰着彩釉陶器;严格地讲,这才是紫禁城的大门,从来无人进入的地带。我们犹入奇景,踏进神秘园的大门……
  进去之后,我十分惊讶,因为里面根本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片树林。一个阴暗的树林,枝叶间乌鸦呱呱乱叫。这里树的种类与天坛的一样,有雪松、侧柏、柳树,都是上百年的大树,形状扭曲,与我们国家的树木有差别。
  远处,可以看见树木下依稀分布着一些孤零零的古老王宫,琉璃屋顶,门前蹲着大理石怪兽的雕像,样子十可怕。
  然而,我的陪同者非常肯定地对我说,中国皇城不总是如此的阴森。他向我保证说,这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皇家园林,我在此逗留期间肯定会有很多阳光明媚的温暖时光。
  “现在,”他说,“请看,这是荷花湖,这是玉▲桥。”
  荷花湖!我想像着,眼前出现一片荷花,亭亭玉立于水上,同中国诗人吟唱的一模一样。就是这里!就是这个湖,这片忧郁的沼泽上却漂浮着被风霜打得焦黄的枯叶!
  玉▲桥!对,架在一排白柱子上的白色拱形桥,这优雅精致的曲线,这一行行头上雕着怪物的圆柱,跟我的想像完全吻合:十分典雅,极具中国风情。不过,有一点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就是芦苇丛中会有两具已全然腐烂的尸体,上面漂着破烂衣衫。
  在一堵灰色的墙中间,一个非洲警卫守护在一个缺口上;一边有只死狗,另一边是散发着尸体气味的一堆破烂衣服和垃圾。这好像就是住的宫殿入口处了。
  我们走进一个堆满废物的院子,我的上尉副官C上前迎接我们。此情此景又怎能不让人相信,他们曾向我许诺的豪华行宫不过是场梦!
  然而,在这个院子的尽头,我看见了富丽豪华的第一处象征:一个优雅轻盈的玻璃长廊。从外表看,在这一堆废墟中它是保存完好的建筑。通过玻璃可以看见闪光的金漆、陶瓷和绣着龙和云彩的皇家绸缎……宫殿的幽深处在远处是看不出来的。
  来到这个奇怪住所后的第一顿晚餐让人难以想像!我们几乎是在黑暗中用完晚餐的。我和副官穿着高领军大衣,坐在一张紫檀木桌子旁,浑身打颤,勤务兵也不例外,端着菜的双手也瑟瑟发抖。那支从祖先祭台废墟里捡来的小红蜡烛在风中摇曳,几乎什么也照不着。
  宫中使用的盘碟都是用极珍贵的陶瓷制作的,呈黄色,上面有帝王的年号,这与帝王与路易十五同一时代。但是,我们的葡萄酒和混浊的水却盛放在一些不伦不类的瓶子里,瓶塞是士兵用刀雕的土豆块。瓶子里的水经过无数次煮沸,因为井里的水被尸体污染,有可能传染疾病。
  我们在长廊里用餐,长廊很长很长,消失在黑暗里,依稀还能看出帝王的奢华,到处都镶了一人多高的玻璃。这扇脆弱的玻璃墙将我们与外面的世界隔开,外面到处是废墟和尸体,一片凄惨黑暗。我们有一种感觉,总觉得外面游移的形体、小蜡烛灯光吸引的鬼怪可以从很远处看到我们坐在桌旁。想到这些,我们很害怕。我们快要冻僵的脚踩在皇家黄色的地毯上,厚厚的羊毛,上面绘着五爪的龙。在我们旁边,在即刻就要烧尽的蜡烛火光下,闪烁着巨大的景泰蓝香炉,架在金色的大象头上;奇异漂亮的屏风立在一旁,釉彩凤凰展开了美丽的翅膀;皇位、怪兽……古老而昂贵的宝物。我们浑身尘土,精疲力尽,狼狈不堪,邋遢,龌龊,坐在那里,谈不上丝毫风雅,就像粗鲁的野蛮人闯入了仙庭。
  仅三个月的光景,三个月前这里曾是何等的笙歌艳舞啊!没有死一般沉寂,处处是音乐与鲜花,留下生命的迹象;宫廷贵族与侍者们身穿绸段,行走在如今已经空荡荡、被毁坏的庭院里……
  天气严寒逼人,好像魂魄都已冻僵,我们实在没有勇气继续抽烟聊天了。享乐的心情全无,只希望能尽快进入梦乡。
  C上尉分管这片宫殿,他手持提灯,带着很少的几个人随从,把我引进房内。房子自然是在一层,因为中国的古建筑从来都不是高层。同我刚刚离开的长廊一样,室内室外仅仅靠玻璃、薄薄的白丝绸帘子和千疮百孔的绵纸屏风隔开。房间的玻璃门连插销都没有了,只能用一根绳子系住。
  地毯质地优良,很厚实,像垫子一般。我的皇家大床是用紫檀雕刻的,褥单和枕头都用珍贵的丝绸做成,上面饰有金丝;没有被子,只有士兵用的灰色羊毛被。
  “明天,”上尉对我说,“你可以到皇帝的仓库里根据自己的爱好选择一些物品,用来装饰这间房。随便选几件物品,不会有问题的。”
  我没有更衣,和衣躺在嵌有金丝的美丽丝绸床上,只是在我那单薄的灰色被上加了一张老羊皮、两三件绣着金色怪物的龙袍。换句话说,我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在身上。我的两个随从以同样的方式睡在地上。在吹灭祭台上的红蜡烛前,我下意识地强迫自己适应眼前的环境。可以说,西方野蛮人的形象自晚餐开始浓重了许多。
  黑暗中寒风肆虐,撕毁从绵纸顶棚到砖地之间的一切,在我头上盘旋,好似某种夜鸟的翅膀连续扇动,半睡半醒之间,我偶尔听到黑夜里远方传来的枪声或惨叫……
  
  李鸿章的召见
  
  李鸿章同意9点钟同我会面,时间有些晚了,我便急匆匆离开后宫的住所。
  一位非洲步兵跟着我。给我们引路的是一名派来的马夫。马儿先是一路小跑,穿过寂静与尘埃,沿着皇宫高大的围墙和变为沼泽的水沟前进。
  走出“黄城”后,有了生活的气息,出现了噪音。我们已经习惯了宫中的孤独,每次出宫来到京城百姓中间,几乎都会为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吃惊:实在难以想像,簇拥在市中心各个地方的树林、湖泊和远方的景致全是人造的,酷似乡村。
  半小时的狂奔后,我们进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胡同,在一间破烂的房屋前,尘土终于停止了……宫殿庭院和珍稀物品李鸿章应有尽有,家藏万贯,又是太后面前始终没有失宠的大臣,中国的名流……他可能住在这里吗?
  不知何因,也许很复杂,这房子的入口处由一队哥萨克士兵把守。大门龌龊,玫瑰花图案单调幼稚。我被带入院子深处的一间房内,里面杂乱无章。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两三把紫檀木沙发,雕工不错,但仅此而已。屋里大箱子、小箱子、盒子东一个,西一个,被子掀开着,好像是准备逃亡。在街口迎接我的那位中国人身穿绛紫色丝袍,他请我坐下,上了茶。他是这里的翻译,法语讲得准确,而且用词高雅。他对我说:“已经去通报中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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