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我的三位配音伙伴

作者:苏 秀











  
  邱岳峰——我们配音演员的骄傲
  
  每当我遇到陌生人,对方知道我是配音演员时,就会说一句“你们厂邱岳峰的声音真好听”。其实邱岳峰的声音一点也不好听,可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呢?我想,可能因为他配的人物都那么贴切、那么鲜活,给人一种艺术上的美感,让人觉得他声音好听吧?
  邱岳峰无疑是我们配音演员中最受观众爱戴的了。他父亲是福建人,母亲是白俄人。他自幼被送回福建老家,没有在母亲身边生活过,所以他不会俄文。但是他中文水平却很不错,知识面也很广。解放前,他在北京、天津一带演过话剧,被称为“表情圣手”。所以他也是我们演员组中最有表演基础的。
  他配的人物鲜活、有灵气,所以能引人入胜。他在《警察与小偷》中配的小偷,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不得不骗人,不得不讨好别人,但又不甘示弱……于是就有了影片中那种令人心酸的幽默。老邱把原片演员那种语速很快、说话脱口而出的感觉配得那么入味。我跟朋友们说:“邱岳峰的小偷都配出意大利味儿来了。”
  除了小偷,《白夜》中的幻想者、《漫长的路》中的十等文官、《凡尔杜先生》中的凡尔杜、《大独裁者》中的犹太理发师……这些林林总总的可怜的小人物,他无不配得出神入化。于是,大家就认为:邱岳峰是最擅长配小人物的。
  且慢,他在早期苏联片《列宁在一九一八》中配的托派卡尔达绍夫、在《悲惨世界》中配的小店主德纳第耶、在《巴黎圣母院》中配的神父、在《金环蚀》中配的奸商……也无不入木三分。于是,他又被认为是最擅长配坏人的。
  可是,谁又能忘了他配的罗杰斯特呢?!他配的那个英国上层社会的绅士,多么有教养,多么有贵族气,对简又多么深情!哪里还有坏人或者小人物的痕迹!《简·爱》无疑是他最成功的一部作品,是他的代表作。
  邱岳峰节奏感极强,和他一起跳舞,被他带着前进、后退、旋转,会使人感到自己和音乐完全融为了一体,所以他是最抢手的舞伴。我曾跟他说:“你也应该像舞会皇后那样,手腕上挂个小本子,记上哪个舞该跟谁跳。免得为了抢你,大家打起来。”和他一起配戏也是如此。他从来不是一字一句地抓口型,而是完全掌握了人物的节奏,所以他曾开玩笑说:“我可以背对银幕配戏。”
  他除了舞跳得好,还会说相声,会唱京戏,他还曾教会我一段《霸王别姬》中虞姬的唱段。他其实是个性格开朗、兴趣广泛的人,性格并不内向,只是有些事,他是不能随便跟人说的。
  我这一生多次和邱岳峰演对手戏,演恋人,演夫妻。我们合作的六部影片,倒有四部没有上映过。好在有的已经出了碟片。有的可能也有希望出碟片吧。这已经够叫人欣慰了。
  自从我厂有对口型工作以来,邱岳峰可以说从头到尾都在做这个工作。对口型工作要念翻译的初稿,而且念的节奏必须与原片演员完全一致,这样才能知道译本的台词字数是否有长短。所以担任对口型的人,第一要阅读能力强,要能熟练地读出翻译的初稿;第二要有节奏感,要严格地跟着原片演员的节奏走,他停,你也要立刻就停,他说下去,你也要跟着说下去。当年,孙道临做配音导演时,我给他做口型员,他说我是“残酷的一二三”。因为,如果翻译的字数多了,不管念到哪里,我都会立即停下来。例如,翻译的台词是“只要你生活得幸福”,可口型只有七个字,我就会念成“只要你生活得幸”,不管话有多么不通,只要口型没有了,我都会“残酷地”停下来。如果翻译的字数少了,不能接着念下句,也要在这一句中加出来。例如,“只要你生活得幸福”少三个字,我便会念成“只要你生活得幸福一二三”,然后再根据这样的口型本去修改台词。我们几个做口型员的从来都不是单纯地数口型长短,而是积极参与修改台词的。法文翻译李成葆说:“有时候老邱说我翻错了,我一查,果然错了。他说,可能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他真神了。”我说:“他虽不懂法文,但是他懂戏。他说你错了,是因为戏顺不下去。他说可能是这个意思,他是从上下文推断出来的。”除了翻译、译制导演的努力之外,口型员的努力也是功不可没的。口型员,邱岳峰一直做到死。
  那是一九八○年初,有一天,演员休息室好像没什么人,老邱把我拉到阳台上,兴奋地告诉我:“我的同案犯平反了。”我也高兴地说:“那你赶快跟领导说一声,把材料调过来就行了。”
  
  后来,陈叙一厂长召集了我们四个人——我、伍经纬、杨成纯和邱岳峰开了一个会。老陈说:“有两部戏,一定要搞好。一部是《雾之旗》,这是文代会放映过的,大家印象很深,人家会对比着看,看我们是不是能够还原,所以一定要搞好。这部影片交给苏秀和伍经纬。另一部是电视片《白衣少女》,是我们给中央电视台搞的第一部片子。也一定要搞好,才能占领这块阵地。这部片子交给邱岳峰和杨成纯。”
  我一直认为,邱岳峰是我们当中业务最好的,早该让他做导演了。可能就因为他的历史问题,才没让他做。现在忽然让他搞重点片,大概他的问题真要解决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最后并没有解决。
  一九八○年三月,那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一走进演员休息室,就感到气氛不对。没有往日的说笑声,甚至大家脸上也没有笑容。我忙问坐在我对面的伍经纬出什么事了。他说,你先坐下。我听话地坐了下来。他说:“邱岳峰死了。”我一听,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叫道:“怎么死的?什么时候?这怎么可能?他星期六不还好好的吗?”小伍说:“他星期六和妻子吵了一架,就吃安眠药自杀了。虽然很快就被家人发现,送进医院,厂领导也立即赶往医院,要求不惜任何代价进行抢救,可终因他服的药量过大,未能抢救过来,星期天下午不幸去世了。”
  厂里因为他是自杀的(那个时代,凡是自杀的,全被看成自绝于革命),不愿出面为他举办追悼会。我们演员组富润生、李梓等三人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在全厂大会上,厂领导表示,如果治丧委员会请他们,他们将以私人身份参加。老富立即站起来说:“我现在代表治丧委员会邀请全厂同志参加。”
  我们决定大家亲手为他做花圈。小丁说:“老邱活着的时候说过,将来他死后,不要五颜六色的花圈。要一色白的,或者一色蓝的。”我们做了三个大大的花圈,一个白的、一个蓝的、一个淡黄的。有人跟我说,厂领导想要那个淡黄的。我说:“太好了。他们想要哪个,就给他们哪个。他们肯送花圈,对死者家属,将是个安慰。”但是,厂里还有一个规定,没有工作的可以去参加追悼会;有工作的,工作不能停下来。所以我未能参加他的追悼会,未能最后再看他一眼。但是我听大家说,观众闻讯赶来,把一间中厅挤得水泄不通。龙华殡仪馆的人说,从来没见过哪个追悼会有这么多自发来的群众。有一位观众,送了一只全部是白色康乃馨扎成的花篮。几个经常来我们厂配音的孩子,金霖、梅梅、王东、李晶兵、刘小庆,每人手里拿了一朵小白花,把花瓣一片一片撒在他的遗体上。
  我至今也无从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死。
  我决不相信他会因为和妻子吵架就自杀,虽然他的妻子文化水平不高,可能缺少一些共同语言。但是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七十年代彩色电视还很稀奇,那时老邱常常在晚饭后领着妻子到厂里来看电视。西瓜难买时,老邱偶尔买到西瓜也会冒着中午的大太阳骑车给妻子送回去。
  老邱死后,我专程去看望过他的妻子靳雪萍,她告诉我“那时老邱做为牛鬼蛇神扫马路时,回到家里,我也还是把他当作一家之主,恭之敬之的。”
  他死后我曾问过当时的支部副书记:“邱的同案犯平反了,为什么他没有平反?”他说“他的同案犯是因为小偷问题平反的,和老邱的问题无关。”
  尽管他回答我的理由很牵强,但是他不能把有些情况跟我讲,我也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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