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2期

天堂就在她的心里

作者:叶 坦











  
  那是1973年初秋,一个嫩寒初侵的清晨。我们北师大英语专业的几个学生在文史楼前打排球,一个球飞出圈外,钱瑗刚好从楼里出来,险些砸到她,她不愠不恼,把手里的书放下,一溜小跑,追过去,把球捡起来,扔回给我们。扔的时候,微笑着,还轻轻跳了一下。好像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的钱瑗。她快乐、优雅,而且对学生很友好,但是一看她扔球的姿势就知道她不擅运动。有的人你跟他打了一辈子交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有的人你见他一面,就把他看出个八九不离十。钱瑗属于后一种人。
  很快跟她混熟了,发现她还很幽默。这其实是一种本事,或者说是在禁锢时期的一种巧妙的呼吸方式。“文革”关了七年大门的师大,终于又把门打开了,然而“文革”余风尚烈,领导、教师、学生中均有一批政治骁将。钱瑗通常不去跟他们缠,谈起他们来也少有激烈,她常用的是一种惊奇的语调,潜台词好像是说:“竟然会那样▲!你看多逗啊!”
  后来“批林批孔”闹得如火如萘,天天下午不上课,开批判会,正值“无趣到死”(这是钱瑗与我都很爱用的、对boredtodeath”的翻译)之时,她和我都被调去画“批林批孔”的漫画。漫画组四个人,另外两位是与我同届的女生,也是快“无趣到死”的人,不用开会,还可以画画儿,真有一点儿出笼之鸟的愉快,管她画什么!于是经常互相逗乐儿,唇枪舌剑、妙语如珠。渐渐我发现钱瑗常与另外两位女将同一营垒,拿我开心,原因我现在猜,其一是她根深蒂固的女权主义;其二是我当时颇有些自傲,把我“麒麟皮下的马脚”揭露出来,总是她很得意的事。
  那时社会上流传着一首据说是伟大领袖写的诗,其中有句曰:“屈子当年赋楚骚,手里没有杀人刀。”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便把自己的小折叠刀称为“杀人刀”。钱瑗对此很欣赏,每次找我借刀削铅笔,就说:“叶坦,且把你那把杀人刀借我一用。”有次借刀,她把那话重复了一遍,而且声音相当严肃。我不禁回过头,原来她说第一遍的时候,有位政治辅导员从门口过,听了大惊,又折回来偷听,钱瑗瞥见,第二遍就是说给她听的。当然,我那刀光一现,必然使辅导员失望了,也让钱瑗与我笑了半天。那天她格外高兴,又带我去她家玩儿,给我看了她收藏的一些宝贝,并送了我一幅周思聪的《读书图》,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个西藏学童。许多年后,看着客厅里的那幅《读书图》,突然发现漫画组的那段日子竟是我在师大最愉快的时光。
  钱瑗喜欢美术,也喜欢其他艺术。她并不赶潮流,也不自命风雅,但绝对有自己的见解,所以跟她谈,很放松也很有趣。大概是在漫画组里养成的习惯,我们的交流常常以调侃、揶揄,或者争论的方式出现。有时在文史楼擦肩而过,互相也要来那么一两句,言语间常弥漫着一股好闻的火药味儿。
  出国后我时不时地把国外的感受和作品寄给她,渐行渐远,遣词造句也渐渐正规,过去的幽默也渐渐要从字里行间细细体会了。有次我从纽约给她寄去一篇文章,她回信说:
  你的《纽约东村兴衰记》我拜读了。正好我看过几篇有关FUN画廊的介绍,所以使我对此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不知你有否在那里展出过你的画。北京最近也有一些青年人的画展,我没有时间去看,从电视上看到几幅,也未脱摹仿某些西方三四十年代的窠臼。我现在对于诗歌的taste能比较“开放”,但对于画就比较保守一点(在英国我特意去参观了两次Tate画廊),对于音乐则最保守,甚至德彪西、拉维尔、Prokofiev等都受不了。
  其实钱瑗在很多方面都很“保守”,或者用“文革”前后的套词儿叫“正统”。钱瑗是党员,倘若她是那种拿马列主义当手电棒、专照别人的党员,我早就敬而远之了。她不是那种人,有些话是她信任我,才肯对我说的。其实我也信任她,当时并没有什么伟大的理由,只因为她在困难的时候替我说过话。
  我入师大时,正是工宣队称雄的日子。我以前在中小学均已学过英语,却不得不与工农兵学员们坐在一起,从字母学起,实在是很痛苦。有一天钱瑗兴奋地跑来,对我说:“我在支部会上提了,学生根据程度分班。”然而事态的发展与我们所希冀的正好相反。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学生贴出大字报,说外语系有只专不红的倾向,造成英语专业的学生两极分化。分班的事不了了之。我只好从外边借了一套英国出的听力练习录音,课下自己听,不料又被某位老师告到上边。于是系总支和工宣队联合召开全系大会,会上工宣队义愤填膺地说:“一会儿汽车嘟嘟嘟来了、一会儿汽车嘟嘟嘟又走了。这难道不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吗!”我远远地与钱瑗对视了一眼,她的目光里没有我觉得应该有的讽刺的笑意,也没有忿怒,只是相当严肃。我知道她是不希望我有任何据理力争的企图。会下她说:“今天你表现得不错。以后也别闹了,没有用的。”不过她自己却对系里某些做法数次表示不满,有一次居然在会议上公开说:“××(系总支书记)就是极左。”这句话当时在系里恐怕只有钱瑗敢说。
  钱瑗有着江南女儿的秀丽与精致,跟她不熟的人会因之以为她是柔弱的,其实不然。她忠奸分明,眼里容不得沙;她藏否人物,痛快淋漓。
  80年代中期的中国常给人以闹哄哄、乱糟糟的感觉,而这之中的钱瑗却心清如水。可是看着她的信,我心里不太好过,因为我看到了在她像蜜蜂、像蚕一般奉献的同时,岁月的霜雪已悄悄爬上了她的鬓角:
  系里现在设法多开一些“创收班”(如为一个公司培训外语人才、教“托福”班、代培研究生),这样,使教师多点收入。有些助教工资虽低,但是如果每一个星期教两个晚上夜校,一个月就多拿150元左右,有的人还要多些。我没有问过别人,但看起来,“超前”消费的水平也不低。我是自己不想去“创收”,所以除工资外,每月还加50~60元超工作量奖金,可能比一般的售货员都不如,但因我不需要在化妆方面花钱,也不必急于买各种statussymbols来“显摆”自己的身份,所以也还凑合。也许是人老了,对问题的看法与年轻人不同了,本来就没有什么攀比之心,现在则更是“我行我素”、“自得其乐”了。
  钱瑗说她不施粉黛,我倒很相信,想起翦伯赞写昭君的一句诗:“莫道蛾眉无志气,不将颜色媚君王”,不过用在她身上应该是“不将颜色媚世俗”:我相信,还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任何不自然的东西。她讨厌虚假,热爱真实。而在她,研究与教学则是最实在的。她信上跟我说:
  这几年我自己比较高兴的是自觉在学业上有所长进,尽管我干了六年行政,但还没有太落后。因为咱们之间有一种友情,所以我可以对你小吹牛。当然,我现在也是矛盾心理,一方面上起课来还是很热心、很严格;另一方面眼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学生都不肯当教师(我当然不能阻挡他们的“前程”),一个一个到什么外资公司、到外国的都一去不返,也使我很伤心。
  使她伤心的也包括我。自从钱瑗当了系领导以后,每次来信都把系里的“老弱残兵”一个萝卜一个坑地跟我数,要我回去以后帮她打“翻身仗”,希望我能给她教莎士比亚及其他戏剧,“当然……能教的课越多越好”。她还提了很多具体的建议:
  张先生建议你要“博”,要扩大知识面,而我则认为你在广博的基础上,语言还需“精”、“深”一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不知你语言学、文体学、Pragmatics,DiscourseAnalysis之类课是否也学,学一点对你分析戏剧很有好处的。
  那时候我确实是准备回国,但不是回师大而是去北京电影学院任教。怕她生气,便支支吾吾。然而以她的聪明,我是瞒不过她的。不久她又来了一信:
  你现在哥大是否还在搞你的比较戏剧?论文完了之后有什么打算?云游世界以后,文史楼这个破地方你还愿意回吗?我们还是欢迎你的,但也不敢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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