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李希凡:大人物时代的小人物命运

作者:刘天时











  
  李希凡称自己一贯的态度是:对“四人帮”深恶痛绝,对“文革”深恶痛绝,对“文革”结束以来出现的“反毛”、“非毛”言论更是深恶痛绝——
  
  酷热的7月。78岁的李希凡迟缓地从漫长的午睡中醒来,迟缓地挪腾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手里的扇子摇得有一搭无一搭,对面的电风扇嗡嗡地旋转。李老人家的老头背心汗滋滋的,棉布大短裤皱巴巴的。家里没有别人,只有另一个屋子里还睡着的老伴,3个女儿早已成家立业不在身边,他们的保姆刚刚辞职。天热,他的糖尿病复发并在加剧,早上吸过氧可是还是觉得憋闷,老伴的腿出了毛病不能动了,屋子里都是红花油味,房子要拆迁了,他要去医院买药,还要去菜场,……在李希凡典型的老年生活里,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或者……他乱糟糟的书房里,乱糟糟的书桌上,挂满茶垢的保温杯下面压着几页竖排稿纸,写的什么呢?哦,《红楼梦人物论系列之贾探春》……
  “平凡”、“安稳”、“默默”,这一类的形容词,在李希凡早前的人生历程里,是不曾有过的,相反的,“李希凡”这个名字,在建国以来我们主流的政治风景和意识形态脉动里,一直是跳跃闪烁的:1954年因为一篇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文章,得到毛泽东嘉许,火速蹿红,星火燎原——由俞平伯而胡适,由文艺批评而判决剿灭自由主义,作为一个敢于向大人物开火的“小人物”——点燃了建国初期社会主义文化改造的新一轮高潮;接下来的六七十年代,作为《人民日报》文艺评论员的李希凡,激昂指点,参与到大大小小的文化运动中来,所谓“南姚(文元)北李(希凡)”,李希凡是风光显著的红人……
  
  贫寒少年爱好上马克思主义
  
  在作为被钦点过的“小人物”登上时代舞台之前,李希凡的故事是从演绎一个贫苦少年为生存挣扎而开始的。
  上个世纪40年代,北京郊县通州,李希凡是一个普通人家6个孩子中的一个,父亲失业重病,家境衰落,13岁开始,他先在洋服店当学徒,继而是印刷厂的童工。逃难、遭师兄欺侮、半饥半饱、投亲靠友……经历着一般旧社会穷孩子生活的辛酸和粗砺。
  20岁时,他寄居在山东姐姐姐夫家,工作是早晚接送外甥上下学,晚上给马克思主义哲学教授姐夫赵纪彬做笔录。
  “姐夫说马克思不说马克思,说卡尔;斯大林呢,是约瑟夫。我就想这卡尔是谁?约瑟夫是谁?”于是白天,李希凡在做完家务后开始在书架旁逡巡。马列选集、鲁迅小说、苏联文学,开始了他的启蒙。
  没有什么意外的,贫寒少年李希凡爱上了马克思主义,“逐步确立了马克思主义的世界观、方法论。”同时,由山东大学文史系旁听生,经华东大学干部培训班,后入山大中文系正式读大学,再接下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生班,李希凡几番努力,终是踏上了一个文化人旅途。这期间,我们的祖国,也经历着改天换地的变化……
  
  “小人物”打响“可贵的第一枪”
  
  转折就发生在1954年的春假。这个转折,既是李希凡本人的脱颖而出、“人生从此不同”,也牵扯出50年代中国最重要的一轮文化批判,涉及了更多人命运的变故。
  4月的北京,假期中百无聊赖的李希凡,有朋友蓝翎来访,两人聊着聊着,说起最近《光明日报》上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观点,都感到“不对头”,于是商量着写个文章。这篇题为《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的文章,发在《文史哲》杂志1954年第9期上。文章的基本观点是对俞平伯提出挑战——“俞平伯先生未能从现实主义的原则去探讨《红楼梦》鲜明的反封建的倾向,而迷惑于作品的个别章节和作者对某些问题的态度,所以只能得出模棱两可的结论”、“俞平伯先生不但否认《红楼梦》鲜明的政治倾向性,同时也否认它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俞平伯先生的唯心论的观点,在接触到《红楼梦》的传统性问题时表现的更为明显。”……
  文章写就写了,发就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实属预料之外了。
  首先,毛泽东看到了,发话了:“看样子,这个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事情是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作资产阶级的俘虏……”(1954年,《关于红楼梦问题研究的信》)
  很快,《人民日报》在毛泽东的授意下发表袁水拍文章《可贵的第一枪》。
  10月,主题座谈会召开,除了李、蓝两个“小人物”,文艺界的“大人物”都出场了。郭沫若、茅盾、周扬先后发表题为《三点建议》、《良好的开端》、《我们必须战斗》的讲话……,俞平伯“唯心”、冯雪峰——时任《文艺报》主编,曾对李、蓝二人文章提出修改建议——“压制革命力量”、而反动思想的根子——胡适和他的自由主义,遭到全面清算彻底判决……一篇小小文章搅和得全国文化界、思想界波澜壮阔。
  “目瞪口呆,再也插不上嘴了。”始作俑者之一的李希凡,就其个人功名而言,开始了风光得意的航程——
  1954年当年即当选全国第二届政协最年轻的委员;1955年,出席第一届全国社会主义建设青年积极分子大会,并获奖章;同年6月,作为新闻界代表,出席国际青年联欢节,出访东欧和苏联——初夏时节,火车专列穿过莽莽西伯利亚,餐车里,音乐欢快,文艺代表团的活泼的女孩子正在耐心教红人李希凡跳舞……“我怎么学也学不会,到了冰岛共产党主席女儿邀请跳,还是踩了人家的脚……”
  偶像的烦恼也总还是幸福的烦恼。当年李希凡和蓝翎遭到的追捧也是相当广泛的。一个有名的例子是:当时中国人民大学被普遍认为最有才华的女学生程海果,就将“两个小人物”名字中各取一字,“林希翎”,定为自己的笔名。而据李希凡说,他两年前为编艺术史申请经费,财政部长项怀诚慷慨地答应,笑说,自己当年可是李的“粉丝”。
  
  不听江青的话
  
  “小人物”的命运就此结束了。1954年秋,李希凡给当时的文化部长周扬写信,征求意见,自己即将毕业想去研究所工作,周扬转达毛泽东的意思表示反对,“那不是战斗的岗位”。于是,从1955年至1986年,李希凡先生就一直在《人民日报》文艺评论部以笔为旗,革命不息战斗不止。
  “马克思主义啊,我一直坚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多年来,李希凡以社会分析阶级论为理论工具,不仅对各时期的重要文艺作品,比如《红旗谱》、《青春之歌》、《林海雪原》、《创业史》、《红岩》、《苦菜花》、《欧阳海之歌》等发表评论文章,还不遗余力地参加到历次的问题论争中来,比如,“阿Q”问题、《琵琶记》与封建道德问题、历史剧问题、戏曲的推陈出新问题、批“鬼戏”、哲学上批杨献珍“合二为一”、史学上批翦伯赞的“让步政策”……
  于是,一方面李希凡借着被当时中国最大的人物钦点过的余辉,继续以“文名”“红”下去,另一方面,李希凡接下来又因被这位大人物叱咤风云的夫人江青“赏识”而其又“不识抬举”,再起是非——“一个小人物”,在大人物们、政治运动、权力斗争的阴影里,左右不是,诚惶诚恐。
  “那是1964年。”41年后,李希凡回忆起当初影响他后来几十年的两次谈话,已经可以举重若轻。
  “她说让我注意《海瑞罢官》,说有问题,是对‘三自一包’的影射。我心想,扯不上啊。就不表态,装糊涂。隔了一个月,她又叫我去,这回说了周扬一大堆不是,说他亭子间出身——我心想,那人家后来不是去延安了吗?又说,如今文艺状况不好,戏曲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意思都是周扬的错。可是,我心想,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周扬是党中央毛主席委任的,我一个《人民日报》文艺评论员,管不上啊。”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