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一个夏天的死亡

作者:谢宗玉











    1992年那个夏天,瑶村一直持续高温,阳光浓郁而悲悯。整个夏天,村庄的生灵都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或漫不经心地生长,或没精打采地过日子。
  那个夏天,我又一次参加了高考。考完后的感觉糟糕极了,与玩得好的同窗相比,估分要低三四十分。这就是说,若他们能考上重点本科,我只能上中专。若他们只能上中专,我就铁定得再次名落孙山。在县城车站,没赶上回乡的班车,只好和别的几个同学挑着行李徒步回家。半途歇息时,我一把火将所有课本全烧在那个无名的山坡上了。同学们笑我是胸有成竹。我内心凄苦,无言以对。如果按估分的情况来看,这一年我八成又与大学无缘。而我,再不想复读了。我想什么呢,我想死。千奇百怪的死法已在我脑中层层叠起,一朵朵怪诞的笑容已开始在我脸上开开败败……
  但那年我上了大学,死亡终是与我擦肩而过……
  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我这么幸运。那个夏天,我亲眼目睹了死亡一次又一次与瑶村脆弱的生命相拥抱。开始死的是莲香。莲香是一个妇女的名字。莲香的老公一年四季都在南方打工。莲香带着五个小女孩在家里清苦度日。莲香每天天不亮就下地里了,可一个人做七个人的农活儿,又怎么做得过来呢?七生是瑶村的一名光棍。七生一个人做一个人的农活儿。七生做完农活儿后就在瑶村的坡前坳后到处闲逛。后来七生就在无人的坳后帮莲香做农活儿。再后来他就在无人的坳后与莲香好上了。
  这个夏天,莲香的老公突然出现在瑶村。也不知他是在南方听了什么风声赶回来的,还是他回到瑶村后听了什么风声?总之他回来没多久,就把家里闹得沸反盈天。有一天正午,我坐在自家大门口的凉阴下想心事,莲香像一个虚影,突然从外面白晃晃的阳光中闯了进来。她一脸的泪痕,问我母亲在不在家。我朝屋里努了努嘴。她就推门进去了。
  母亲是村里惟一的公办老师,在村人的眼里是个明事理的人。莲香来我家向我母亲倾诉,同时也想讨个主意。可母亲那时正为我的事愁眉不展。她一声一声的叹息,后来说:你这厮身,既然做下了这等事,就忍忍吧,等他的气消了,也许就好了。
  但莲香没有忍,从我家回去后的第三天,她就喝农药自杀了。夏天喝农药死的人,尸身极易发臭,莲香死后连个追悼会也没开,就草草抬上山埋了。莲香的死对我颇有触动,我想如果接下来我必须得死,就不要选择喝农药了。
  莲香死后没十天,瑶村白屋组宗雄家一下子又死了两个人。开始宗雄也在南方打工。宗雄的女人禾花一个人在田里地里起早贪黑地忙着。禾花有时把三岁的儿子长福带在身边,让他在田垄上捉捉蚱蜢什么的。有时就让他跟着村里其他稍大一点的孩子。可突然有一天,长福掉进村前的荷叶塘淹死了。长福的尸体是第二天才打捞上来的。禾花中午回来吃饭,找了一阵长福,没找到,就以为他跟别的孩子出去玩了,也就没在意。吃了饭,禾花又下地去了。等到晚上回来,还不见长福,禾花就急起来了,满村子去问。可没有小孩说见过长福。村里的人见丢了人,也跟着禾花急起来,于是村前村后到处去找去喊。大家以为长福是在某个草丛中独自睡着了,瑶村的孩子就经常出现这样的事情。可喊了一晚上,都不见长福的踪影。直到第二天,大家才在荷叶塘发现长福。荷叶塘的水是半透明的,长福小小的尸体就躺在离岸不远的水底,仔细看,一下子就能看清,可先天瑶村的人从岸上走来走去,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一个电报发到南方,宗雄星夜赶回,抱着已经发臭的长福哭一声“我的儿啊!”就晕了过去。等他醒来后,把家里所有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还拽着禾花的头发拳打脚踢,一边哭着骂禾花,说自己在广州拼死拼活地做,不就是为了儿子长福?!又说临走时自己就再三叮嘱过禾花,要看好长福,其他的事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可现在呢?现在呢?!
  禾花咬着牙,一言不发,任由宗雄拽着头发在地上拖来拖去。后来是村里的人看不过去了,才把宗雄拉开,说这事怪不得禾花,谁愿意看着庄稼都到嘴边了,还让它烂在地里呢?
  宗雄就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一拳一拳擂着自己的胸口,骂自己财迷心窍。他本来早想回来搞双抢,可一想到回来搞双抢,扣除来去的车费,不划算,就没有回来。如果早回来,就不会出这事。村里人又劝他,说这事也不怪他。
  下午,村人在东坡挖了个小坑,掩埋了长福,就散开忙各自的农活儿去了。谁知到了半夜,宗雄又凄惨惨地喊起来,大家跑到他家一看,却见禾花死了。禾花就坐在宗雄隔壁的房间喝农药,宗雄居然没发现。等宗雄发现了,禾花已死去多时。禾花靠着墙壁,双手把土墙都抠出坑来了,可就是没喊一声。
  草草埋了禾花,宗雄又去了南方。宗雄家的稻谷被禾花收了一半,另一半就全烂在田里了。据说宗雄至今都没回来过。宗雄家的田地就这么一年一年,任它荒芜。
  禾花死后一周,双抢都快结束了,瑶村枫冲组的白毛老人又死了。白毛老人那年六十六,过了花甲的人,要说死也死得过了,只是那天她完全可以不死。白毛老人从十六岁开始生崽,一共生了十个。死了四个,长大成人的有六个。白毛老人三十五岁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从那时起,村里的人就叫她白毛老人。大概是生育过多,原先直溜溜的身材,没到四十岁,就像把折尺了。身体单薄得就像秋风里的一根枯草。偏偏还特别好强,田里地里,水里泥里,没日没夜地撑着身子硬干,瑶村就数她最勤快。从四十岁开始,几乎每年夏天,白毛老人都要在正午的烈日下晕倒几次,大家都以为她没几年活的了,没想到她却活到了六十六岁。开始她发晕,弄得一村人都跟着她急,把她从地里急忙忙抬到阴凉处,又是刮痧灌水,又是擦汗扇风。
  但她发晕的次数也实在太多了,到后来,连她的六个儿子都习以为常了。有时大家忙起来了,就由着她倒在地里,没人管。也真怪,白毛老人就像一棵被雨淋趴了的庄稼。雨淋趴了的庄稼,太阳一出,就又欣欣向荣起来。被晒晕的白毛老人,一到黄昏降夜露了,也会悠悠醒来。然后撑起身子,乘着月色回家。见着儿孙了,还挺不好意思呢。
  要说她六个儿子还算是孝顺。但其中五个去了南方,就算想孝顺,也是鞭长莫及。那年夏天,只有小六子一人在家。当天有人告诉小六子,说他母亲又晕倒在地里了。小六子刚从田里回来,一身疲惫,那时正在树阴下乘凉,随口就说:由她去死吧,这么大的日头,要她别出去,她偏不听!
  结果白毛老人这回还真没挺过去,到黄昏降夜露了,她都没醒过来。小六子去地里找她,发现她全身都沾满了黑蚂蚁。小六子吓得六神无主,连人带蚂蚁抱回家,但白毛老人再没醒过来了。
  她的五个儿子闻讯从南方赶回。大家知道白毛老人执拗的性格,都没有责怪小六子。他们每人凑了一份钱,为白毛老人举行了一个盛大的葬礼。据老人们说,这样的葬礼在瑶村,至少五十年没见了。言语间,颇有倾羡之意。我想也许吧,白毛老人六个儿子、六个媳妇,再加上一大群孙子,送葬的队伍也是我见过最大的一回。
  人,这么接二连三地死去,让我越发觉得那个夏天霉气很重。对接下来的高考消息我几乎不抱任何幻想了。夏夜多梦,几乎每个梦中我都梦见自己死了,然后自己为自己哭得一塌糊涂,哭着哭着就醒过来了。醒来后,止不住的泪水还在哗啦啦地流。我不是怕死,我只是觉得就这样死了,对不起生养了我二十年的父母。
  但后来我居然不必去死了,因为我考上了大学,而且是重点本科。这在瑶村,也大概是五十年没有的事了。看榜的那天,是小妹帮我去县城的。黄昏时小妹回来了,不等到家,就在村前的山坡上对着正在门口张望的一家人挥手,大声喊道:哥哥考上啦!我听了这话,当时一屁股就软了下来。
  我轻松了,踏实了,悬着的一颗心落下来了。可我的同学小安却惨了。小安和我是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复读又是同学。小安和我读书一直不分上下。那年估分时,小安比我多估了四十分,可结果却恰恰相反。那天小安是自己去县城看榜的,到了晚上他都没回家。他家人到我家打听,我来不及暗示小妹,小妹就把他没考上的消息告诉了他家人。他家人一下子着急了,连夜打着手电筒去县城的路上找他,但没找到。那晚,一种不祥的念头占住了我整个心灵,我以为小安八成是自杀了。可事实上小安并没有自杀。小安当晚就回村了,却没进家门,而是爬到后山的狼哭崖上,不吃不喝,坐了两天。后来是一个砍柴人发现的。小安的家人急忙忙把小安从狼哭崖上背回家。小安一言不发,吃饱喝足后,向自己父母磕了几个响头,当天就跟人去了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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