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我的三次反思历程

作者:王元化











  
  在我从事写作的六十余年中,我的思想有过三次较大的变化。这三次思想变化都来自我的反思。我是在严格意义上使用“反思”一词的,即指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省和检讨。我可以把这三次反思简述如下。第一次发生在抗战时期一九四年前后,那时我入党不久,受到了由日文转译过来的苏联文艺理论影响。举例来说,一九三九年我写的《鲁迅与尼采》一文,发表后有较大影响(甚至至今还有人提到它)。但我坦率地说,那时我并没读过多少尼采著作,我的许多看法大多袭自苏联一本论尼采的著作。就在这篇文章发表后不久,大后方传来了一股学习古典名著的热潮,孤岛也受到了影响。阅读名作,座谈心得,一时蔚然成风。我在读中学时热爱鲁迅,这使我的思想有了一点基础,所以在四十年代读名著的诱发下,很快就识别了自己身上那种为了要显得激进,所形成的“左”的教条倾向。还要补充说,当时一些朋友,特别是满涛,对我这次反思起过很大作用。我们两人常为一些文艺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他曾发表文章,批评我的机械论,指出我在艺术与政治的观点上,以及从藏原惟人那里转借来的所谓艺术价值和社会价值双重标准等是错误的。这些争辩十分激烈,但并不影响我们的友情。不过,我纵然明白了自己思想中的问题,倘要克服,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到沦陷区时代即将结束,时间已过去了三四年,我才取得一些进展。当我把我写的一篇小说《舅爷爷》和评论曹禺改编《家》的文章给一位朋友看时,这位朋友禁不住说:“真的脱胎换骨了。”这时我也成为满涛所喜爱的契诃夫作品的爱好者,我们在文艺思想上则主张回到马恩的原初理论上去。
  我的第二次反思发生在一九五五年我因受到胡风案牵连被隔离审查时期。对这场政治风暴,我毫不理解,更无法防卫。它使我感到了大震荡。后来我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这是一场灵魂的拷问。过去长期被我信奉为美好的神圣的东西,转瞬之间轰毁,变得空荡荡了。我感到恐惧,整个心灵为之震颤不已。我好像被抛弃在茫茫的荒野,惶惶无主。”这是我一生所感到的最可怕的时候。多年以后,我用精神危机来概括这场经历。在这场危机中,已形成的价值观念和伦理观念都需要重新去再认识、再估价。这就是我在隔离审查时期发生反思的由来。
  经过一年来的审讯和内查外调,问题清楚了,我没有什么历史问题和政治问题,但由于我不承认胡风是反革命,组织上说我对抗审查,所以不放我出去,继续关在隔离室内,要我转变立场,端正态度。这样拖下去,我真不知道要伊于胡底?幸而我一再提出的读书要求,终于被批准了。隔离室监管人员同意代我去家中取书或代我去买书。不久,我就定下一个作息时间表,有计划地去读书。我的读书生活,就像军营生活那样机械刻板,严格按照计划进行。这样读书的最大好处,就是使我没有浪费分秒的光阴。现在回顾起来,在我一生中还从来没有像这样思想集中、专心致志地去读书过。这样坚持不懈地钻研,锲而不舍地全神投入,自然会从读书中获取回报。我开头读的是《毛选》,我发现《实践论》主要是阐发列宁的《唯物主义与经验批判主义》的思想精要,而《矛盾论》则是阐发列宁《哲学笔记》中《谈谈辩证法》的精要。自然其中也夹杂不少斯大林时期苏联哲学理论的观点。这以后,我再去读列宁的两本原著。读完我更进一步去探索马恩哲学的思想世界,几乎把马恩的哲学著作读遍了。当这一切进行完毕,我把我的全部攻读集中在三位大家身上: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黑格尔《小逻辑》、《莎士比亚戏剧集》。有关前二种,我写了数十本笔记。这些笔记现分别藏在上海档案馆和上海图书馆内。
  
  这次读书的重点主要在哲学方面,这是我过去没有涉足的领域。哲学对我一九五六年的反思是有重大意义的。那时反思的重要成果可归纳如下:认识到感性-理性的认识论是不充分的,必须补入知性阶段;——认识到“抓要害”(是从抓主要矛盾和矛盾的主要方面衍化出来的)是一种片面的知二性分析方法(在认识过程中,知性是理性认识的一个环节,或照黑格尔说法是认识的一“时段”,知性的功能决不可少,但一旦把知性的功能和知性的方法加以绝对化、片面化,并取代辩证的理性,就陷入了简单的形而上学);——认识到断言只有阶级的人性而没有一般人性的存在,是违反马克思论人性观点的。马克思认为人身上存在着“不同历史时期变化了的人性”,也同时存在着“人的一般本性”,——认识到凡人的思想莫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一命题,正如否定一般人性存在的观点一样。《资本论》所提到的那些工厂视察员和公共卫生报告医师,就是不受资产阶级思想局限的。《自然辩证法导言》所提到的那些文艺复兴时期的巨匠也是不受阶级局限的。《资本论》还说“超利害关系的研究”和“无拘无束的研究”是存在的,只是在庸俗经济学出现后才消失。这种研究,也是没有阶级烙印的。——认识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提出的“由抽象上升到具体”这一命题,并不如过去理论界所认同的是指由“研究方法”到“说明方法”,而是表达了感性-知性-理性的过程;——认识到我们跟随苏联的理论界批判德波林的差异说,断言差异就是矛盾,这也是有问题的。因为不承认非矛盾性的差异存在,抹煞了多样性的统一,必将导致斗争性的绝对化;——认识到《唯批》将政治概念引进哲学,认为哲学也有党派性,也有路线斗争,并断言从希腊罗马开始就存在着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两条路线斗争。可是《唯批》作者后来写《哲学笔记》接触同一问题时,就不同于上述观点了。但我们理论界仍将前者奉为圭臬,作为必须严格遵守的经典原则;——认识到在反胡风斗争中对“人格力量”、“人的尊严”、“艺术良心”等等进行批判是一种极左思潮,与马恩的观点并不相侔,甚至与列宁斯大林的观点也不同;……
  
  以上是我在这次反思中所得的结果,我把它们都写在当时的笔记中,等到将它们整理成文,已是在二十多年以后,我经过平反可以发表文章的时候了。这些有关文字虽然都在文末注明的是写作时的日期,但实际上其中的观点早已萌生在一九五六年的反思中。对于过去那些灌输在头脑中的既定观念,在不得不遵守体制所规定的政治立场和思想的路向的时代,虽然也产生某些质疑,但我没有力量去揭示它们的错误,如今我在自己精神危机的时刻顾忌皆去,解决了这些思想问题,真使我感到是一场大的解放。我万万没有想到在我丧失身体自由的环境中,却享受到了思想自由的大欢乐。
  第三次反思也是发生在一次大的政治风波以后,这次反思时间比较长,跨越了整个九十年代。这一次促使我反思的原因,是我在痛定思痛之后要探寻为什么“左”的思潮在中国的影响这样源远流长,在许多人头脑中这样根深蒂固?我发现,这种极左思潮体现在二十世纪初从西方所传入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中。这是一种激进主义。激进主义当时在中国盛行,有其政治原因。中国社会环境太黑暗,改革运动一次又一次失败,使人们容易产生一种急躁的情绪。由于封建社会的解体,西学的输入,传统文化面临了前所未有的考验和挑战,在中西文化的关系问题上往往出现了一些趋向极端的偏颇看法。一九一九年在《新青年》与《东方杂志》之间所爆发的那场中西文化问题论战就透露了个中消息。激烈的反传统虽然并不是萌生于五四时代,它早在明末何心隐、李贽等人身上就已露出端倪了。但那时断断续续出现的反传统倾向还不足以形成一种时代风习,像“五四”那样对当时和后来发生巨大的影响。因而我的反思由激进主义而进入到对“五四”的思考。我尝言,我是在“五四”的精神氛围和思想影响下长大成人的。我生下的那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就颁布了中小学应一律使用国语读本的命令。我一直认为“五四”的反传统和倡导西化是天经地义的。直到八十年代下半期,我编《新启蒙》和写《传统与反传统》一文时,都是秉承了这样的思路。那时我虽然也有一些独立思想,但在“五四”的问题上,仍像今天许多人一样,认为这是一条必须坚守的底线:“五四”思想必须全盘继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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