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记丁玲

作者:张凤珠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丁玲是最具悲剧色彩的人物,他自己也为身受的种种遭遇唏嘘不已。七十年代末,丁玲仍谪居山西长治嶂头村时,日记里这样记述过:“忆几十年大好年华悄然消失,前途茫茫而又白发苍苍,心高命薄,不觉怅然。”
  但是丁玲也曾辉煌过。二十世纪的中国,大约没有哪一位作家,像丁玲这样在荣辱毁誉间,经历如此巨大的跌宕起伏。所以有人说:“丁玲的人生经历,是一个内涵十分丰富而又复杂的文化现象,意义非常厚重。正因为如此,我希望我能再回忆她,试着更走近她一些。
  我是一九五三年在中央文学讲习所学习时分配到丁玲身边做秘书的。那时她的声望正如日中天。一九五二年她刚刚获得斯大林文学奖,以斯大林的名字命名的奖项,在五十年代的中国,那影响和荣誉是今天被多少人仰望热衷的诺贝尔奖远远无法比拟的。孙犁曾说过:“丁玲的名望、影响、吸引力,在文学青年中,几乎可使万人空巷,不只是因为她的小说,还因为她献身革命。”
  我曾多次随同她去东总布胡同二十二号文协(作家协会前身)机关。这是一所中西合璧的建筑,有坚实的红漆大门,大院分三进,有宽敞的木质雕花回廊。前院是两层楼,楼上有作家卧房和小会议室,装饰考究,人字形地板,光亮照人;楼下各房间及两边厢房,便是文协各部门的办公室。
  我很欣赏这个院子,也亲眼目睹丁玲每一进这院子,总是欢声笑语,被一群人簇拥着,那情景就像欢迎一个女王,就连平日面孔有些严肃的邵荃鳞,也是热情洋溢的样子,丁玲很受爱戴,我绝没有夸张。
  生活似乎很简单,晴空日丽的。一九五五年,丁玲到无锡写她的长篇去了,当时我已到《新观察》杂志去工作,但仍住她家里,有点留守的意思,那一年全国掀起清剿“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为了深挖“胡风反革命”分子,几乎是掘地三尺。丁玲和胡风是有过联系,有过友谊的,但关于这方面我没多去想,我认为丁玲是党的领导干部,她不在被怀疑之列。有一天我遇见马烽,他好像有点隐秘似的对我说:你给丁玲写封信,告诉她,如果组织通知她回来参加运动,立刻就回,不要推拖。说完转身就走了。马烽的神情让我满腹狐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来才清楚,原来马烽已看出批判的潮头要推向丁玲去了。
  不久丁玲果然回到北京,看她神情安定,我就和她谈了一些机关里反胡风的情况,因为《新观察》有个被定为胡风分子的严望,所以知道一些斗争的情况,她听了这些没什么反应,却说起在无锡时的情况。她在无锡时,曾被通知去上海看有关胡风的文件,胡风在和友人通信中,称丁玲为凤姐,对她语多嘲讽和不满,似乎因此她放下心了。
  一九五五年是运动年,开会成了生活的主题,哪怕晚饭后也得泡在单位里。这一时期我很少和丁玲见面,《新观察》杂志不在东总布胡同。想来领导层会更忙,至于他们忙什么,那时的保密工作做得好,我竟全然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支部书记忽然找我谈话,他一脸严肃地通知我,不要再住在丁玲家里,要立刻搬出来,而且就在今天,并说已经派好一个同志帮我去搬行李。我云里雾里不知是何原因,便提出得先和丁玲打个招呼,他竟干脆丢下一句:不必了。便转身走掉。
  我知道丁玲大约出事了,但是不敢向任何人去打听,而且我的处境也开始有点不妙。《新观察》是个时事性的刊物。有个采访任务,早定下有我,现在却藉口发稿任务重,让我留在编辑部,这是我感受的第一股寒风。
  这一年的冬季,接到通知,让我们去妇联的礼堂听传达,传达的内容一无所知。
  这一天的会由周扬做对“丁、陈反党集团”斗争的报告。妇联礼堂可容纳四五百人,座无虚席,气氛十分严肃。中宣部长陆定一亲临大会,传达中央政治局对报告的批示,并发表讲话。他讲“丁、陈反党集团”和“胡风反革命集团”是里外呼应,互相配合的。
  这次大会虽然有点风声鹤唳,但是我对所传达的内容却满脑子疑惑。丁玲怎么竟会反党?而所举那些据以定为反党的事实,就更荒唐得令人无法置信。说她制造个人崇拜,宣扬“一本书主义”。这是个新名词,过去没听说过。丁玲确实常鼓励文讲所的学员要拿出好作品,写出好书,而且不止一本,现在加上个“主义”怎么就把原意全变了呢?以丁玲这样久经锤炼的老党员,她怎么可能讲出:只要有一本好书,就可以和党要价钱了。这不是天外奇谈吗?还有个制造个人崇拜的例子,就是文讲所挂像的事,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清楚。文学讲习所一九五三年接待德国作家,在会议室里挂了鲁迅、郭沫若、茅盾、丁玲的照片,外宾走了以后,照片没有摘下。丁玲并不知道挂像的事。有一天文讲所的逯斐来看丁玲,和丁玲讲起此事,丁玲立刻把我叫了过去,问我看见这些挂像没有?我说看见啦,她有些责备我为什么不向她报告此事,又吩咐我立刻给田间打电话,让把她的照片拿下来。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先去把电话打了。第二天我去文讲所时,她又嘱咐我去看看照片是否已摘下?她看出我脸上有些疑惑,才说出理由:怎么能这样挂像呢?还有几个副主席嘛,为什么不挂巴金、老舍的?他们这样做事太欠考虑了。
  挂像的事与丁玲无关,而且她纠正了这种做法,这怎么能算她的错误呢?
  
  那时我实在年轻又愚蠢,毫无政治经验,不知党内斗争的厉害,在大会以后召开的支部会上,我竟把文讲所挂像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意在澄清事实。我哪里知道这场运动的领导人并不要事实呢!在支部会上并没有人反驳或批评我,但这件事一到作家协会领导那里,我就成为大逆不道了。在开作协全体党员会时,刘白羽站在前边讲话,他说:大家不要麻痹,以为听了传达,思想就都认识清楚了,不一定。说着,他忽然把手指向我,声色俱厉地训斥,说我斗胆妄为,在听了中央的批示以后,居然还敢替丁玲辩护,他问我:你知道那文件下边是谁签的字吗?他又问会场上的人:这样的人够格做个党员吗?要查查她是怎么入党的。看来如果没有党章管着,我可能当场就被开除掉了。
  我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完全吓傻了,低着头,只盼前边的地板裂开,容我钻进去。可是我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说的是我亲自经历的事实。丁玲无论犯了多大的错误,但挂像的事与她无关,责任不在她,而且她处理得明智。为什么如此凶恶地不许人说出事实真相呢?其中原委,隐藏很深的内幕,是多少年后才逐渐暴露出的,多少人已经付出青春的代价。但是,从这一次我明白了,有人是以组织的名义颠倒黑白。
  一九五六年的风向有些变化,“八大”的召开阶级斗争的弦拧得不再那样紧。生活显得宽松,也多姿多彩起来。听说丁玲对她的问题正在上告,作协要组织班子复查,而且还让各支部组织人去看望丁玲。种种迹象都显示去年闹得甚嚣尘上的“丁、陈反党集团”可能不是那么回事。我所在的支部也让我随他们一起去看丁玲,我一口回绝。相隔不久,接到丁玲的信,约我到颐和园云松巢(作家协会别墅)去看她。我立刻去了,已经一年没见她,见她精神尚好。我问她:是不是在这里写长篇?她说:写什么长篇,写材料告状呢。我问: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还不是周扬搞的。我又问:作协这些人怎么一起都跟着?丁玲哼了一声:“不把我打倒他们怎么上去。”我仿佛有所悟地说:“人家已经当上‘八大’的代表了。”丁玲冷笑一声说:“未必当得成‘九大’的代表吧。”我问她:这些事能翻过来吗?她说:“我相信中央。”语气很笃定,我的心情也宽松了。她还告诉我,刘白羽已经把她正写的长篇拿去了八章交《人民文学》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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